╔┄┅┄┅┄┅┄┅┄┅┄┄┄┅┄┅┄┅┄┄┅┅┄┄┅┄┅┄╗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结婚好伙伴》作者:卫小游 文案 婚者,昏也。哼哼!她昏了头才会想要结婚。 可笑!她才二十八岁多一些些耶!离三十大关还有好一段距离。 而就算她已经三十岁了,那──又、怎、么、样? 自由,才是她这现代都会女子所追求的,她可是不羁的风…… 啊!这男人,正是她要找的婚姻合伙人。 虽然他喜欢莳花弄草的田园生活实在和她有些格格不入,但他可同样对被亲人‘压’着去相亲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他们订好契约来个假结婚…… 哈哈!她要的自由就指日可待啦! 嗄……怎么一切都脱序了? 她现在心中放不下、挂念着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她对这‘流连花丛’的男子有了…… 序 曾经,对爱情和婚姻有著一分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个时候,我还非常年轻,你能想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少女,跟她的死党在聊夭时,说她「真想找个人结婚」吗? 我记得那时候,我那死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年纪轻轻,又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少女,怎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会这麽想,只是因为有一天夜里,突然觉得有人照顾的感觉很好。 而爱情在当时的我来说,是和婚姻划上等号的。爱情走到尽头,最好的结果就是结婚了。很多童话故事都这麽告诉我,很多连续剧都这麽演,我也就真的相信好一段时间。 然而渐渐的,年龄大了些,接触的人多了些,周遭,「我不想结婚」的声浪愈来愈多,已婚亲人的经验谈、未婚朋友的人生蓝图,不结婚的势力有压倒结婚的趋势,婚姻的价值随著女性的觉醒受到了严重的质疑。 结婚好呢?还是不结婚好呢?我想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写这个故事的缘由很单纯,就是一句话而已—— 人,为什麽要结婚?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 萬盛禾揚316 衛小游《結婚好夥伴》 1 人,为什麽要结婚? 被母亲连同四姑、三婶、六姨妈一起押到丽榭咖啡厅的童智美,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她很肯定她不会有答案。 所谓「婚」者,昏也。她昏了头才会结婚。 她今年不过二十八郎当多一些,事业道路顺利,前程一片光明,身边不乏谈得来的男性友人,感情生活从不孤单寂寞,看电影、听戏不愁没有人陪。 她还年轻,习惯单身,经济独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打算年纪轻轻就被婚姻绑死。 但显然她的亲人不这麽认为。 今天被一大群人「押解」来相亲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担心她嫁不出去! 可笑!她才二十八岁多一些些耶!离三十大关还有好一段距离——而就算她已经三十岁了,那、又、怎、麽、样? 真是奇了。 谁规定女人一定得嫁人的? 又是谁规定女人一定得生小孩? 嫌人口还不够多吗? 「智美……」 智美玩弄著糖罐里的小调羹,没留意她的四姑兼今日相亲的媒人婆正在唤她。 人为什麽要结婚呢?真是搞不懂。结婚有什麽好处?一个人快快活活的不是比较好…… 「智美!」童妈妈捏了女儿大腿一把,硬是唤回她的注立息力。 智美松开调羹,抬头挤出了一抹甜美的笑容。「很抱歉,我想我对达利没什麽概念。」刚刚话题应该是聊到这边没错吧?希望她没记错…… 「呃……没关系,那……不知道童小姐平常都听什麽音乐?」 相亲的男子就坐在对面,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样,手上拿著一条手巾的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抹汗。 智美强迫自己回神过来,她正色道:「我都听重金属摇滚音乐,最喜欢出入地下舞厅,偶尔也吃吃摇头丸让自己high一下,这就是我平常的消遣。」 「智美!」 她的三婶、四姑、六姨妈同时惊呼出声。 唯独童妈妈强持镇定。她保持微笑地向对方的亲友说:「我这个女儿啊,就是喜欢开玩笑,其实她平常除了种种花、养养鱼、看看书、下下棋,偶尔也爬山、游泳,休闲活动十分健康。」 智美右眉高高一挑。「是吗?听起来怎麽像老人家的休闲?」 大腿又被一只怪手用力一掐。 她轻叹一声,有气质、有水准地道:「是啊,我还会下厨、洗衣、擦地板呢。虽然身为一个职业女性,可是家庭主妇应该要会的我全都会,以後跟我结婚的人绝对不必担心回家没有热水洗澡或是出门衬衫没有烫,袜子破了我会补,冬天到了我还会帮老公织毛衣,当然晚餐我一定都会亲自下厨的,我多麽贤慧呀。」既然要推销,那她自吹自擂一下不为过吧! 「智美!」 这回童家的女眷一齐喊出了声。 童妈妈再度陪笑道:「真是抱歉,我这个女儿最爱开玩笑了。」 孰料对方竟道:「没关系,我很欣赏童小姐的幽默感。」 智美的反应是看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这原该是个美好的周六下午,适合挽著男友的手臂去看部电影的。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     ☆     ☆ 人,为什麽要结婚? 这个问题困扰著庞博佳许多年。而且他很肯定他不会有答案 至少,目前不会有。 因为目前的他,并不想结婚,也不适合结婚。 庞博佳推辞不过庞家姊妹们的请求,忍著不耐,坐在椅子上与他的相亲对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没什麽意义的话题。 像这种时候,他应该待在家里,看最新一期的园艺杂志,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发现了新的植物品种,抑或终於有人找到了彻底解决玫瑰虫害的方法。 难得的休假时光,实在不该浪费在他本人无意的男女交际上。 不是对方不好,而是他没有那个心情。 背脊僵直了太久,他忍不住放松地往椅背靠,同时伸了伸懒腰。 後脑勺撞了一下。 他回头往後看,发现他撞到了坐在他身後的一名女客。 对方也捣著脑勺看向他。 他与她在那瞬间,眼神有了短暂的交会。 「对不起。」他说。 「抱歉。」她说。 两人各自别开头。 看来,丽榭是个相亲的好场所。 ☆     ☆     ☆ 揉了揉撞疼的後脑勺,童智美再也忍不住地说: 「对不起,我想我得去补个妆,你们慢聊。」 她拿起随身的小皮包,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往化妆间走去。她想,她得去透透气。 一动也不动的任人品评令她感到窒息。 ☆     ☆     ☆ 「很抱歉,我想起来我有一通重要的电话要打,你们继续。」庞博佳保持绅士风度地说。 他有礼地在徵得同伴的同意後,暂时离席。 他想他需要透透气,一想到被一名陌生女子当成未来的饭票在打量,他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如果他非得找一个女人结婚,他不认为对象会是过去这几次来相亲的任何一位。 ☆     ☆     ☆ 补妆当然只是个藉口。 合情合理的藉口。 智美很高兴她身为女人。因为男人没有办法使用这个藉口。 在化妆间只待了一下,她便溜到二楼露台上的开放式露天咖啡座去透透气。 露台上植满了草本植物,枝叶繁茂的九重葛在园丁的照料下沿著棚架生长,提供客人遮荫乘凉。 智美点了杯冷饮,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 她估计她可以花个三十分钟「补妆」,等元气恢复了再下楼去。 希望妈妈不会介意帮她应付那位王先生,毕竟,人是她们自己找来的。 从杂志区拿来一本近期的八卦杂志翻看著,目光停留在「前进上海」那一页。近来前往上海投资俨然已成为一股潮流,最近听说上层有意到上海发展,如果消息属实,也许她会被外调晋升到上海当主管也说不一定。 不过她不担心。 这就是单身的好处,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家庭只会带来无谓的牵绊,她不想自找麻烦。 手滑了一下,杂志掉在地上,刚好被一只路过的大脚踩上。 庞博佳愣了一下,低头看著脚下踩到的不明物体。 他顺手把手上拿著的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蹲下身捡起脚下的杂志。 「很抱歉,我没有看到。」 他拍去灰尘,把杂志递向前。 「没关系,谢谢。」智美伸手接过杂志。 两人的视线再度对上。 「啊,你——」竟然…… 「是你?」有一点讶异。 那个撞到头的。 「是我。」 「没错。」 两人又同时说。 「好巧。」 看著对方,他们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已无空桌,便道:「我能坐下吗?」 她大方地说:「当然可以,请坐。」 他也落落大方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人互不相识,为先前的巧合,忍不住打量著对方。 他们的心态很单纯,纯粹只是陌生人对陌生人的好奇。 他穿著一套简单的衬衫、长裤,没打领带,上衣口袋夹著一只普通的签字笔,很随和的打扮。他五官端正,身量高大却不至於太过壮硕,黝黑的肤色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粗犷,谈吐之间却流露著与他不怎麽搭调的书卷气息。 在她眼中,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认识的那些男人有一点不一样。至於是哪里不一样,她还在观察。 她则穿著一套舒适的裙装,不会非常正式,但也不至於失礼。一头长及腰部的卷发披在身後最教人侧目。心型脸蛋上只略施薄妆,她的五官并不特别精致,但是很有味道,蜜金色的肌肤看起来健康而富弹性,一双眼睛晶亮有神,恍似夏夜里天上最亮的星。 这是个不怕日晒的女人,也是个时髦的女人,她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至於特别在什麽地方,他还在观察。 像这种情况 两个陌生人,显然都成年已久,突然间命运让他们相遇,接下来该怎麽办才好呢? 感谢印刷术的进步。 「这是我的名片。」她说。 「请指教。」他说。 他们交换了名片,对彼此开始了最基本的认识。 智美看了眼他给的草绿色名片,记下了他的名後才小心翼翼地收起。 「庞,很少见的姓。」更纳罕的是,这男人竟是个园丁。 园丁也用名片?真先进。智美想。 他礼貌地收起她的名片後,笑说:「有名片很方便对不对,这样介绍起自己的时候就不会不知道要讲什麽了,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自我介绍。」 智美忍不住给了个笑。「真的,我以前也这样想呢,以前在学校被要求自我介绍的时候总是觉得很讨厌。」 「现在还是这样吗?」他注意到她说了「以前」。 「现在?」智美笑了笑。「现在可不行了,从事公关这门行业让我不得不能言善道,我只好强迫自已收敛收敛我天生羞怯的性格了。」 他笑道:「看来你收敛得很成功,我看不出来你会羞怯。」 「喔,也许是我记错了。」多年来的职业训练早让智美不晓得什麽叫作含蓄了。 他看著她,觉得她的爽朗十分吸引他。突然他想到:「我记得你同伴好像在楼下吧,怎麽一个人上楼来了?」 说到这,她也想到了。她灵活的大眼转了转,笑道:「我记得你好像也有同伴在下面等嘛,说不定我的答案跟你的答案会一样喔。」 「或许?」他好奇地道:「介意说来听听吗?」 她眨眨眼。「我们一起说,如何?」 他没有异议。 他们一起说了。 「上来透透气。」 「上来透透气。」 听见对方的话,他们两人忍不住笑问:「用什麽理由?」 她先说:「补妆。」 他接著说:「打电话。」 然後,他们异口同声叹道:「好个相亲日。」 他们各自靠在椅背上。 他开口道:「其实……」 「真不想结婚。」她喃喃自语。 他们睁大了眼睛看著对方,意外地发现,对方可能完全了解自己心里的想法。真是可怕。 她试著说:「我不想结婚是因为……」 「渴望自由。」他说。 她瞪大眼。 他笑道:「不难猜到,你看起来就像是一抹捉摸不定的风。」 她点点头。「而我想,你不结婚,自由也是原因之一。」或许还有其它理由,但她毕竟认识他不深。 他没有否认。「结不结婚对我来说其实没什麽差别,我相信我可以照顾得来我自己,如果结婚只是要找一个女人来照料我的生活,那麽我大可不必那麽做。」 她赞许道:「真是难得。就我所知,很多男人娶老婆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找个煮饭婆。」 他说:「我会烹饪。」 她笑道:「恐怕你还会洗衣、刷地板吧?」 他笑了笑,反问:「这不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吗?」 忍不住地,她伸出手。「真高兴认识你,可以跟你握个手吗?」像这样家事不假手他人的男人不多了,眼前这一位不啻为稀有生物。 他欣然递出左手。「幸会,童小姐。」 两人短暂交握後,智美说:「叫我智美吧,小姐两字听起来怪正式的,庞先生。」 庞博佳微微一笑。「那麽也请你叫我博佳,庞先生是给陌生人叫的。」 智美历练商场多年,听得出什麽是真话,什麽是假话,自然也辨别得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观感是好是坏。 很凑巧的,她对这个庞博佳也有相同的好感。 非关爱情或电流什麽的。跟她身边那些谈得来的朋友一样,她想庞博佳是很容易取得他人信任和友谊的那种男人。在她这一行,多交朋友有助於业务上的推展,她欣然接受庞博佳这一段小插曲。 午后美好的阳光穿透过九重葛层层的枝叶,此时一阵凉风吹来,智美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微风吹拂。 博佳注意到头顶上的棚架,心想这里的九重葛长得挺好。 回过神,他说:「像这样的周末下午,实在不该浪费在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智美顺口接这:「应该去看场电影,逛逛街也不错。」 「或是在家喝喝茶,种种花。」博佳欣赏著智美韵味十足的五官。 微风消逝。智美睁开眼睛。「既然你不想结婚,怎麽还来相亲?」 想起恼人的事,博佳说:「是我姊姊们的意思。」 智美眼中闪著好奇的光芒。 博佳继续说:「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有三个姊姊,都已经结婚,她们老是提醒我身为家中唯一的儿子,有责任传承家庭命脉。今天的相亲是我二姊安排的,我父母早逝,我可以说是由她们三人带大的,长姊如母,我不想公然违抗。」 可是你私下违抗。智美想。否则也不至於丢下楼下的女孩不管,跑到楼上来避难了。 这庞博佳的遭遇竟跟她如此相似,真是天涯沦落人。 注意到智美脸上的表情变化,为求公平,博佳问:「听完了我的故事,该说说你的了吧?」 智美用轻松的语气道:「跟你很像,但我是长女,而且家里有一票肉粽似的亲戚 虽然每次过年红包都拿很多,但我年纪渐渐老大,女人年纪一大,就免不了得面对结不结婚的问题,几年前我那票亲戚开始怂恿我爸妈早点把我嫁出去,免得我年纪愈大会愈难嫁,你知道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们都很热心,最糟糕的是,我底下两个弟妹已经声称要效法我的榜样,只要我一日不结婚,我妈就不可能放过我。」 庞博佳打量著智美。「你肖什麽?」 智美马上知道他想问什麽。「我近二十九。」然後她睨著他道:「没有人跟你说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吗?」 博佳忍不住脸红了。「对不起,因为你说……我只是好奇。你看起来不老。」 智美笑道:「我没有说我自己老。事实上,我不觉得年过三十就算老了,我的生活才刚刚步入轨道。」 从她的谈吐看来,博佳马上知道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仅是风,她还是火。他相信她真的认为一个人的单身生活非常适合她,而且她一点都不打算改变。 这麽特别的一个人。 「你有男友吗?」问出口,他才愕然发现这个问题太私密。 他有些忐忑地看著智美。 智美先是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有料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恢复思考後,她笑道:「我喜欢跳舞,跳双人舞时不能够没有舞伴。」 他直直地望进她的眼,觉得这个女孩真奇怪。前一刻他看著她,以为她是个简单热情的人;下一刻再看著她,他却突然看不透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一个结婚多年的老友曾经告诉他的话—— 每个女人都是两种物质以上的混合体。她有时是冰,有时是火,但最後你会发觉,她其实是雾——男人看不透的雾。 此刻他再没有更贴切的感受了。 「如果你改变主意要结婚,你的舞伴应该会是最现成的人选吧?」他应该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身边不可能没有仰慕者。 她摇头说:「不,我从没有考虑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他好奇了。「为什麽?」 「物以类聚呀,我们都是不结婚的人。」她搅动著杯里的冰块道:「我不想结婚,那太麻烦了,责任、无尽的责任,麻烦啊。」 看了看表,她「呀」了声。 他也注意到了。「我溜上来太久了,有机会再聊。」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她站起来。「毕竟,我们不想结婚不是对方的错,说再见的风度总还是必要的。」 他笑了笑。「如果可以,真想请你去看电影,但是我待会儿得送对方回家。」 智美一点也不介意。「我无所谓,记得吗,我有不少舞伴。祝你相亲愉快。」 「谢谢,你也是。」 他们一前一後走下楼,各自回到久候他们多时的地方。 拉开椅子坐下。 童妈妈低声道:「你补妆怎麽补这麽久?」 智美笑笑不答。听见後方桌一个声音问:「电话打完了?」 庞博佳微微笑说:「是啊,很重要的一通电话。」 2 童智美告诉庞博佳的话并非出於虚构。 的确,她身边不乏男友,但没有一个愿意结婚——也没有一个人适合。 他们全都乐得当黄金单身汉,没有一个人胆敢步入婚姻的牢笼。而且他们比她幸运太多。 起码没有人在他们耳边耳提面命地要他们早日结婚。 上回在丽榭的相亲宣告失败,智美高高兴兴地到日本出差了两个礼拜,原以为自己可以暂时清静一阵子,没想到她才一回来,就感受到比以往多更多的逼婚压力。 彷佛永远也相不完的相亲大会像马拉松一样地展开。 她家的亲戚实在太多了,自告奋勇当介绍人的更是不计其数。 智美被逼得一下班就赶紧逃进一家健身俱乐部里,不敢直接回她那层位於台北东区的高级公寓。 俱乐部采会员制,非会员不能进入。 这家俱乐部堪称是她的避难圣地。 在游泳池里游了两圈後,她趴在池畔向朋友抱怨。 苏安桐是智美的记者朋友,两人是在一场知名化妆品的产品发表会上认识的,当时活动由智美策画,安桐是受邀采访的记者。 智美被家人逼婚的事,她早有耳闻。 智美为人一向乐观开朗,安桐还是头一次看她这样愁眉苦脸。 「真有那麽惨呀?」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童家人真把智美逼到这种地步? 智美点点头,她苦笑道:「我现在可算是尝到有家归不得的滋味了。我怕我一回家,我妈就坐在公寓里等著逮我。」 「结婚真有那麽可怕吗?」安桐不解地问。她才刚满二十五岁,虽是个走在流行尖端的现代女性,却仍对爱情和结婚有著憧憬,她恋家,不能了解为什麽智美如此抗拒步入婚姻。 智美看著她,摇摇头。「不是可怕。」她说:「婚姻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所带来的不便与不自由。你想想,我有那麽多理想还未完成,如果我结婚了,我必须要顾虑家庭、丈夫,甚至是孩子,我会被家庭绑住,永远失去我的自由,直到某一天那个家庭终於不再需要我 可能是孩子长大了,或是先生挂了——可那时我也老得走不动了,我怎麽再去实现我的理想?」 「但家庭可以提供温暖,婚姻可以提供保障……」安桐不确定地说。 智美并不否认结婚也有一些好处。「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问题就在於每个人的选择不尽相同,自由对我来说比什麽都重要,其馀的都可以放弃,没有关系。」 「是这样啊……」安桐点点头说:「我懂了。」 智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为什麽他们就是不能懂?」 安桐安慰她说:「出自於关心和善意呀。」 智美耸耸肩。「所以我才勉强自己去相亲,可我真不能够忍受他们逼得这麽紧,也得让我喘口气嘛。」 安桐建议道:「如果真受不了了,乾脆你就顺他们的意,找个人嫁了算了。」 智美瞪大眼。「怎麽可能?我躲都来不及了,还自投罗网?」 安桐觉得事情没有智美以为的那样严重。「为什麽不可能,如果你不想结婚只是因为不想失去宝贵的自由,那很简单呀,找一个跟你一样热爱自由的男人结婚,约定互不干涉彼此、不生孩子,你也自由,他也自由,事情不就解决了。」 智美闻言,不禁愣了一下。 「我要再游几圈。」安桐戴上蛙镜,重新回到水里,像蝴蝶般优雅地在池水里划动身躯。 智美敲了敲脑袋,刚刚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再回神时已经捉不回来了。 放弃再烦恼,她也回到水中,透过运动来放松她紧绷的情绪。 只希望待会儿回家时,不会有人等在那里。 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也会厌烦。她不喜欢当老鼠——更正确的说,她从来都没喜欢过。 ☆     ☆     ☆ 「博佳,你今天一定要去。」 博佳专心照料著他的香草圃,仔细地为围内的植物去除虫害、施肥,并观察植株的生长情况,为之记录。他是一名植物学家,但他喜欢园丁这个职称。 对他来说,照顾生病的植物比照顾女人容易,也有趣多了。 「博佳,你三十了,不能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花花草草上,它们不能提供你温暖,你需要正常的交际生活,你需要一个可以照顾你的女人。」 博佳不作声,继续著手边的工作。 「博佳……」 庞家三姊妹站在竹篱笆外,对著蹲在泥泞里的弟弟感到束手无策。 博佳从茴香丛里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他看向他的姊姊。 他知道她们觉得自己对他有一分责任在,她们担心他、爱护他,他都知道,但他没有办法说服她们不要再把他视为一分责任。他三十了。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很知道怎麽让自己在这世上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试著想让她们了解。「我不需要一个可以照顾我的女人,大姊、二姊、三姊,你们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而且照顾得非常好,我不认为我目前的生活有什麽地方需要改变,我非常安於现状。」 但她们不愿意听。「但你……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 一辈子,他没想那麽远。他说:「也许我的缘分未到。」 庞三姊别开脸低语:「不,是错过了,五年前……」 庞二姊点头。「没错,如果我们不催催他,他一辈子都不会结婚。」 庞大姊忧心地说:「如果博佳变成同性恋,我们庞家就要绝後了。」 三个女人忧虑的安慰彼此:「不会的,博佳没说他不爱女人,我们会想出办法让他结婚的。」 看著姊姊们,他皱起眉:「你们每个礼拜往我这里跑,姊夫在家恐怕会怨我,小孩没人照顾,多可怜。」 三姊妹抬起头,坚定而一致地说:「事情要解决很简单,我们只要你结婚。」 沟通不良,博佳无奈地耸耸肩。「我不管了,以後老公跑掉,不要怨我。」 「博佳!」 庞博佳举白棋投降。「好吧好吧,要去哪里、见什麽人,都由你们吧。」 反正反对也无效。 三票对一票,他永远是输家。 ☆     ☆     ☆ 这个世界上,不见得人人都有相同的理想,就像是有人渴望家庭,有人则不。 婚姻是一座围城,不曾进此围城的人,永远无法窥见在那重重的城墙里究竟藏了些什麽束西。 然而进了围城却又逃出城外的那些人们,他们的证词又只能供作参考。 恶梦?或许。 美梦?或许。 这是个恒久存在於人们心中的疑问,它没有真正的答案。 童智美不关心围城里究竟有些什麽。 她只是烦——被家人烦、被亲戚烦、被相亲的对象烦。 她现在只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她快受不了家人的逼婚所带来的压力了。 又是个美好的周末。前一夜她投靠男友A,在他家宿了一晚,早上回自己的公寓时,发现屋里已有一小群人在等候,想必是哪个人又用了她的名义向管理员借了钥匙。这下子她又得找时间换新锁了! 她老早交代管理员老王别把她房子的钥匙交给其他人,他总是点头说好。但每回她家人露面,那老王便把她的交代忘得一乾二净了。 她机警地在屋里的人发现她回来之前,悄悄地离开。 接下来一整个上午,她就穿著前一天的衣服在街上乱晃。 狠狠地买了几套新装来安慰郁闷的心情後,脚也走酸了,她坐在路边候车亭的椅子上,一边喝著珍珠奶茶,一边下了个决定—— 非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一日不结婚,她真会被那群逼著她嫁人的亲友给烦死。 只不过,决心有是有,但要怎麽做,却还没个谱。 各路的公车一辆又一辆地驶过眼前,除了废气以外,什麽也没留下来。 智美忍不住叹了又叹,右手高举,将空罐子扔进三尺外的垃圾桶里。 哇咧,没丢中。她跳起来,生气地弯下腰捡起空罐,用力地扔进垃圾桶。然後转头看向新到的一班公车,接著,她愣住了—— 公车在她眼前开走,她的视线则越过车道,直直望向对街。 一小群男男女女从一家午茶馆走了出来,智美看著其中一名高瘦的身影,眯起了眼。 庞博佳! 那个园丁。同时也是一个跟她一样不想结婚,却又被迫结婚的人。 「上帝,我太爱你了!」尤其是现在——虽然她大多时候都是个无神论者。 如果这个计画可行…… 顺利的话,她或许可以永久摆脱掉烦人的相亲大会,又不至於失去了她宝贵的自由。 嗯,值得一试! 但这可要从长计议。 ☆     ☆     ☆ 星期日,接到童智美的电话,让庞博佳感到有些意外。 那一日的相遇并没有让他们两人像小说或电视剧的主角一般,迅速产生进一步的交集。 依稀记得这位童小姐是位爽朗的女性,他对她颇有好感。如果他们有进一步的联系,庞博佳知道他们会是谈得来的朋友,但也仅仅於此,不会再有更多的了。 他对童智美的好感里没有掺杂任何男女感情的杂质,他也很清楚对方恐怕也是如此看待他。 她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但在某些方面上,他们却又相似得惊人。 那日丽榭一别後,回到生活里,与对方交换的那张名片便落到了抽屉里,没有人想到要拿起来再仔细看过,拨上头的电话。 他们都有事要忙。 一个多月了,庞博佳不明白她为什麽在这时候打电话过来,而且约他见面? 庞博佳自己也好奇,他想知道答案,所以他只犹豫了一下子便答应了这个周日之约。 ☆     ☆     ☆ 智美挂上电话。 一颗心还怦怦跳著。 好了,现在第一步已经跨出去了,要後悔也来不及了——她也不允许自己後悔。 这是她思虑了一夜,考虑过种种可能,比较过现状之後所得到的答案。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希望庞博佳能够答应。 因他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人选了。 不知怎地,她有些期待想知道,当她告诉他这个构想时,他会有什麽反应? ☆     ☆     ☆ 下午两点钟,他们相约在东区靠近学校的一家麦当劳见面。 庞博佳先到,看见童智美时,她手上正抱著一个大资料夹。 他为两人点了两杯饮料,在二楼一张空桌坐下。 智美今天穿著衬衫和牛仔裤,长卷发束成马尾,看起来娇俏年轻,但又不失成熟女子自然流露的风情。 在庞博佳打量她的同时,智美也打量著他。 他也是一身休闲装束,T恤、工作裤、短靴,并没有因为要赴她的约而特意打扮。智美非常满意他这一点。 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教会她认识自己的魅力,但此时此刻,女性的魅力是她最不需要的东西。她不希望庞博佳也像其他男人一样拜倒在她的裙下。 她只要他当她的合夥人。 魅力跟吸引力这种东西要真出现在她的计画里,恐怕也只会碍事。 吸了一大口橘子水,童智美试探地开口问道:「我昨天下午在天母逛街时有看到你,但你身边有同伴在,所以我没出声叫你。」 庞博佳露出讶异的神情,「你看到我了!」随即他笑笑地说:「真不巧,我昨天又被拉去相亲了。」 智美笑道:「我早猜到了,那一大群人活脱是相亲的阵仗,我经验十足,一看就明白。」 庞博佳笑出声,他当然明白童智美这番话不过是个开场白。他等著她给他一个答案,但他不打算催她。 智美追著问:「怎麽样?昨天顺利吗?」 博佳看她一眼,说: 「老样子,为了应付我那三个姊姊,不得不跟那个女孩儿一面。也不晓得这是第几次了,更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恶梦。」 「恶梦?」智美眨了眨眼。「听起来你好像深受其扰?」 「事实上是非常困扰。」他诚实地说:「我的不婚似乎带给我姊姊们很大的压力,她们把我视为她们当前最重要的责任,如果我不结婚,恐怕我就得继续被拖著相亲。我试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办法改变她们的想法,我的压力也不小。」 看来他也是一样,智美稍稍放心了些,她相信同样被逼婚的他一定能够了解这种压力所造成的痛苦。 但她还得问清楚一点,「相亲这麽多次,你难道从没遇上一、两个让你想定下来的对象?」也许他已经遇上了,那她就不好破坏人家的好事了。 博佳眼底闪过一抹疑问。「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奇怪,我目前仍然没有结婚的打算,对象是谁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听他这麽说,智美终於咧开了嘴。「那就好,真是太好了。」 他挑了挑眉,「什麽意思?」她话绕了一大圈了,该进入正题了吧。 智美看了他一眼,小心地、谨慎地说:「我很能够体会你的压力,事实上,我家人也逼我逼得很紧,我觉得这样逼婚实在是没意义,充其量只是浪费时间罢了,生命有限啊,我可不想把我宝贵的青春奉献在一次又一次无聊的相亲大会里,更不想一天到晚跟他们玩躲猫猫的游戏。」 「哦,然後……」他好奇地看著她,等著她继续把话说完。 「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可以让你和我不再被人追著相亲,又可以不改变我们原本的生活太多,依然维持著与过去相距不远的生活品质,不失去自由,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与?」话说完了,她抬起眼眸,定定地看著他。 庞博佳镜片下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智美。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她一直等不到他的答覆。 她失去了耐心。「你决定怎麽样?」 庞博佳纳闷地笑了。「对不起,我想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咚!智美趴在桌子上。 抬起头,她把放在身边的大资料夹拿了出来,摊开後放在桌子上。「你看。」 「这是什麽?」看起来像是一堆契约条文。他不解地问。 「我想我就直接来吧。」她抬头瞪著天花板,没什麽信心地问:「庞博佳,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她等著他跳起来,惊吓地逃走。但是他没有。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他足足愣了八秒才回过神。 还不赖。她以为他会怔愣得更久的说。 ☆     ☆     ☆ 「结婚?」他没听错吧?童智美刚刚那番话是向他求婚?他疑惑地看著对面的女郎,眼底充满疑问。 智美微笑地看著他,在职场打滚多年,她早练就一身面对质疑而刀枪不入的功夫。她笑著翻开资料夹的第一页,推近他。「你不要觉得古怪,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这个计画原原本本地向你说明。」 庞博佳已经恢复镇定,虽然他心中依然充满困惑,但在事情未明朗之前,他让自己保持耐心地听她接下来要告诉他的话。 他看向那本资料夹。 智美说:「如你所见,这是一份企画案。」 他笑了。「看得出来。」记起了她正是这方面的专家,印在她名片上的职称不正是企画经理。 佩服他的镇定,智美说:「这份企画关系著你我二人未来的前途,庞先生,这件事情没有你不行,我非常需要你加入这个合作案中,希望你能当我的合夥人。」观察著他的神色,她看得出他有一点好奇。 「我想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智美点头。「我想你应该也是热爱自由、不想改变目前生活的那种人吧?」 他淡淡地:「目前是。」 她卯足了劲,又说: 「可我们的亲人都希望我们放弃这种生活方式,他们都要我们结婚。很显然,只要我们一天不结婚,他们就一天不会放过我们,而我们也都厌倦了这种压力——起码我是无法再忍受了,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是如此?」 屏息地等著他的答案。她的计画能不能成功,全在他这一念间了。 庞博佳早已从她先前断断续续的暗示中,自行猜测到她今天约他出来的目的了。她当然不是找他出来诉苦的,但他不想那麽快摊牌,他想听听她怎麽说。 「对於我亲人的逼婚,我的确是感到力不从心。」他不动声色地。「我想你是非常确定我有能力在你的「计画」里扮演「重要的角色」了?」 智美用力地点点头。为了这个计画,她从昨天开始心脏就怦怦跳。她不认为她有耐性再跟他拐弯抹角下去,索性,把目的简单明了地说了出来。 她眼神明确而专注地看著他。「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办法为这胶著的情况解套,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你之後,一个想法窜进了我脑海,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在考虑这件事,直到现在,我都还认为这或许便是拯救我脱离相亲苦海的方法 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桩计画对你也会有同样的帮助……」 顿了顿,她说: 「我们都珍惜我们的自由,所以我相信,一旦计画实行,这桩婚姻不会变成我们生活上的负担,我自然不会去约束你,想必你也不会来束缚我,婚後我打算继续住在我现在的公寓里,你也可以继续住在你目前的住处,当然了,我不会介意你私底下的社交生活,你目前的生活绝不会有所改变——只除了已婚的身分可以让你我摆脱亲人的逼婚,同时又保有我们不想失去的一切。」 他相信他是听懂了。 他看著她,讶异她的眼神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认真、有趣。 「为什麽是我?」他饶富兴味地打断她的话。 「呃?」智美愣了一愣,接著她柔美地笑道:「因为,在我身边,只有你是跟我有著相同困扰的人。」她俏皮地加上一句——「你看起来是个理性的人,我想在这样的前提下,应该有助於我们合作愉快。」 他低声问:「婚後仍然各自生活,不影响对方,虽是已婚,但依然自由?」 「是的。」她很高兴能得到共识。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突然问:「万一,其中有一个人在婚後才遇到真正想结婚的对象呢?」 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会放你自由。」 他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你好像很确定那个人不会是你?」 微微勾起唇角,她说:「我的确相信我不会有那麽一天。」 在这一点观念上,他与她是不同的。面对未来的种种未知,他不会急著在现在就论断。 「你以後可能会後悔。」 她放逸不羁地笑了。「绝对不会。」眼神一转,她热切地看著他:「怎麽样?你决定怎麽样?」 他淡淡地看著她。「我希望你能再考虑得更清楚一点。」 但智美此时已一头热地陷进她自己的计画中,她不想抽身退出。「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他语气平淡。「但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对方——严格来说,除了名字以外,可以算是一无所知,不是吗?」 他不热切的语气令她有被浇冷水的感觉,但她不放弃。「这正适合我们,不是吗?结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不需要了解对方。」 他看著她。「你真的很笃定?」 「是。」她回视他。「你的答案?」她紧张得连指甲刺进掌心都毫无所觉。 低下头,他心思莫测地看著摊在他面前的企画书。 「博佳?」她近乎恳求了。 「童小姐,我想你考虑得并不是非常清楚——在此之前,我曾经考虑过结婚。」彷佛在叙述一个故事似的,他说:「我很明白一桩婚姻会为两个人的生活,乃至为双方的亲友带来许多改变,我也试著准备好去面对一切,但到头来,我发现我还是不行。我想我并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即使是假结婚,我仍然怀疑我能扮演好我的角色。」 智美其实并不是非常明白他跟她说这些话的用意,她也没去深思,因她压根儿不甚在意庞博佳本人对於婚姻与家庭的看法。她认为她只需要确定他跟她一样不想结婚、不想再被逼婚,这就够了。 为了自己的自由,她有一点自私。 「我不想揣测你的意思,庞先生,我需要的是一个明确的答案。」顿了顿,端详著他的神色,她轻声问:「你的决定?」 庞博佳自认为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如果你还是坚持……」 「嗯,如何?」她紧张地看著他。 「我答应。」 虽然她预期著要得到他这个答覆,但当他真正说出口时,她还是感觉到有些意外。 「你答应?」她想再确定一次。 庞博佳抬起头,炯亮的自光无误地捕捉到她的。「对,我答应。」 为什麽不呢?这样的一桩婚姻「听起来」对他也有利。他实在怕透了自己会变成他三个姊姊们婚姻不幸福的祸首。 事情既已决定,性格实际的他有效率地说:「虽然只是一个权宜婚姻,但我想我们还有一些细节需要讨论一下。」顿了顿,他问:「你要现在讨论吗?还是另外约时间?」 智美这时才总算回过神来。一回神,她便又成为那个精明干练的女强人。 打铁趁热,她一点时间也不浪费的说:「就现在讨论吧,时间宝贵。」 博佳点点头。 於是乎,这不想为婚姻所束缚的一男一女,竟然就在麦当劳里,一板一眼地讨论起他们的「婚姻大事」来。 ☆     ☆     ☆ 「当然,财产是分开的——可以各自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吗?」他问。他不想搬离开现在住的地方,他需要广阔的土地来种植他的花花草草,城市对他来说,太拥挤了。 「当然了。」她说,她才舍不得离开她的窝呢。市中心的生活方便快速,又跟得上流行的脚步,目前的生活非常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改变。 很好,达成一项共识。 「但我想我们可能还是需要一起住一段时间——起码在新婚期间,必须委屈一下,我的家人恐怕会时常上门来探望我们。」要一段时间,在他那三位姊姊确定他终於有人「照顾」後,她们才会撒手不管。如此一来,提出这桩婚姻的童智美必须先要禁得起考验。希望她的厨艺上得了台面,不然他那姊姊们可能会时常登门拜访,为他送热食来。 「要演一段戏?」本来是没打算有蜜月期的。考虑了一下,她说:「没问题,我想我家人那边也需要一段适应期才会相信我真的已经定下来了。」刚结婚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亲友应该也会时常上门来打探消息吧。 既然她也同意,那麽,「你希望我搬过去跟你住,还是你愿意搬过来我那里?」 「唔,我的公寓可能不够大。」而她也没有让陌生男人进入她私人领域的习惯。她很高兴他让她有所选择,光凭这一点,她就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嫁的男人。大多数的男人通常都不懂得询问女伴的意见,他们当女性是隐形人——显然庞博佳不是沙文主义信奉者的其中一员。她很幸运。 点点头,他说:「那麽我会帮你准备一间房间。」幸好他的屋子是独栋的,空房很多。「你喜欢可以看到日出的房间吗?或者你可以抽空先到我那里去挑一间空房?」 摇摇头,她说:「由你决定吧,不必太麻烦,反正我不会打扰你太久。」她又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你想我们需要一起住多久呢?」 「你决定吧。」他说!「你能忍受多久?」 她挑了挑眉。「一个月,如何?」这「刑期」够长了吧。 「那之後,如果再有访客?」他问。 她嫣然道:「我出差了,你呢?」 他笑了笑,说:「跟你一样吧,嗯……也许是到法国的酒庄去替庄园主人治疗生病的葡萄园了,或者是到格拉斯替玫瑰花除虫——医治生病的植物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会是一个很好的藉口。」 呵,好一个植物学家。眨了眨眼,她又说:「很好,我也有可能被公司调派到上海工作,半年、一年……时间随你掰。」 「我明白了。」这一点也达成共识。 「喜筵呢?还有礼服?」他问。 她笑了,反问:「博佳,我不是铺张的人,你是吗?」 摇摇头,他笑说:「我认为在法院公证会很完美。」 「对极了,很高兴我们想法一致。」她笑说。 想法一致正好符合婚姻的需求,她也正是为此找上了自己,请他扮演新郎的角色。可惜这偏偏不是一桩正常的婚姻,博佳不禁失笑。 接下来,对於往後生活的大多细节,他们达成共识的机率很高。 智美开心地想,这样一来,就算结婚也没有关系了。她依然会是童智美,一切将不会有任何改变。 对别人而言,婚姻诚可贵,但对她来说,自由价更高。 ☆     ☆     ☆ 达成「共识」的两周後,他们在地方法院闪电结婚。 双方的主要家人都被吓了一跳,但也都到场观礼了——当事人要求的。 开玩笑,他们之所以结婚可全是为了这一群人,为了以後的安宁,他们的婚事当然得告知他们啦。 那一天,公证结婚的新人很多,轮到他们时,婚礼在短短的六分钟里便大事底定。 他们成了法定夫妻。 智美相信,从此她的生活将一帆风顺,她再也不需要为了婚事而与家人玩躲猫猫了。 真棒,可不是? 「来,笑一个。」走出法院,一位亲友团团员拿著相机对著新人道。 智美挽著博佳转过身来,面对著不请自来的摄影镜头,她与他不由得愣了愣,但又随即反应过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笑。 计谋成功的微笑。 快门「喀擦」一声,八分之一秒的一刹那,为他俩的婚姻留下见证。 3 新婚第一天,他俩都很想婉拒亲友的打扰。 但庞家姊妹岂是省油的灯,童家亲友团更不是容易打发的角色。 与双方亲友在餐厅用著权充喜筵的午膳,一堆问题连珠炮般的朝他们轰炸而来。 「你们认识多久啦?以前怎没听智美提过呢?」童妈妈问博佳道。 智美轻描淡写地回答:「喔,我们认识没多久,可博佳是我的男朋友中唯一一个愿意点头跟我结婚的男人,我也真该结婚了,所以我就嫁给他啦。」 「我不是问你。」童妈妈转头说:「博佳,你来回答,为什麽你们要这麽赶著结婚?」该不会是先上过车了吧? 庞博佳点头笑道:「好的 妈。」 他一声「妈」,让童妈妈眉开眼笑。 「就跟智美说的一样,我们虽然才认识不久,但我对她一见锺情,我也知道她在相亲,为了不让她嫁给别人,我只好向她求婚喽!婚事会办的这麽赶,也是因为我想尽快让她属於我。」说著,他还环住智美的肩,搂了搂她。「她很不好追。」 「你还不是追到了。」智美配合地对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往他怀里偎去,笑容里浓情蜜意,几乎让大家都对他们的说法深信不疑。 但庞家姊妹依然有些疑问。 「这可奇怪了,博佳,半个月前,我们叫你相亲,你还百般不愿,怎麽才短短两个礼拜,你就愿意结婚了?」庞大姊带著些歉意地看著智美说:「真对不起,智美,我不是在怀疑什麽,我只是想问清楚一点。」 智美微微笑道:「没关系的,大姊,我了解你关心博佳的心意,不过你放心,我既然嫁给他了,以後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庞家姊妹感动地看著智美。心想,太好了,她们总算可以把弟弟放心地交给别人来照顾了。 博佳趁机说:「之前,我不愿结婚是因为我还没遇到智美,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很难说,我一遇到智美,我就知道假如我有可能结婚,对象一定会是她,总而言之,」句话,我们有缘。」他笑著向智美眨了眨眼。 智美赞赏地回了他一笑。 亲友们见他俩眉来眼去,还以为他俩当真有点默契。 为了让一切显得更合理,智美说:「事实上,我跟博佳都是理性凌驾感性的人,对我们来说,婚礼的形式不重要,相识的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决定相守一生,我选择了他,他选择了我,就是这麽简单。」 可在场大多女性都是感性凌驾理性的人。智美的「就是这麽简单」听起来虽然很合理,但她们就是无法接受。「爱情呢?爱情可是婚姻的基础啊,有爱的婚姻才会幸福,你们可爱著对方?」 这一点,智美难以回答。什麽谎她都可以面不改色的撒,唯独感情这件事,她不想自欺欺人。 博佳则朗朗笑出声。「你们放心,我爱智美。」 智美瞪大眼睛,看著身边的庞博佳,有些讶异他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撒下这个漫天大谎。先前他说他对她一见锺情已经够扯了,现在他居然还谎称「爱」她? 真厉害! 博佳眼眸突然黯淡了下来,声音低沉地说:「但有时候,爱情不一定足够维系一桩婚姻,我与智美有著共同的人生理想,对於婚姻,也有相同的共识,我想,这应该是比爱情更重要的婚姻基础吧。」 他这一席话,震撼了在座许多人。 智美有些纳闷地看著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虽然还不够认识庞博佳这个人,但刚刚,她是否碰触到了他的内心?他好似有一些伤痕尚未痊愈?!那是什麽? 转过头,不意看见庞家姊妹脸色苍白。智美猜想她大概猜对了。 庞家姊妹彼此对看了一眼,那一眼,交换著无言的讯息——她们的小弟还未自五年前「那件事」所造成的阴影里走出来。「那件事」所造成的伤害,恐怕比她们以为的还要多上许多。 眼光瞄向弟弟身边的新婚妻子,庞家姊妹来到智美身边,拉著智美的手,恳请道:「智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博佳,以後他就拜托你了。」 智美讶异地看著庞家姊妹们,又看了看庞博佳。回过头,她说:「我会尽力。」 庞家姊妹差点没感激零涕地跪下来向智美膜拜,智美不敢多想,怕有罪恶感,更怕自已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耸耸肩,真奇怪,怎麽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看向她的新婚夫婿,发现他正眼神茫然地看著窗外。她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那里什麽也没有。他在看什麽呢? 话题又转回他俩往後的生活打算。一个亲友关心地问:「小俩口打算到哪里度蜜月呢?」 博佳回神,与智美不约而同地说:「不,我们没打算度蜜月。」 「这怎麽可以?」童妈妈不赞成。好不容易才结的婚,怎麽可以不度蜜月。 博佳笑著解释道:「我们都忙,而且——」 智美接口说:「妈,你生了一个理性凌驾感性的女儿。」 博佳接道:「又嫁给了一个理性凌驾感性的男人。」 「这倒是真的……」庞家姊妹对这一点毫无疑义。博佳真的不是一个感性的男人 从来就不是。他务实得紧。 「所以我们不需要度蜜月。」博佳与智美相视一笑,很高兴自己能够找到这麽有默契的夥伴来应付他们的婚姻。 这件婚事,也许,还算不赖。 ☆     ☆     ☆ 庞博佳住在台北郊区,靠山,有一栋独楝的两层楼房子和一片花园。 中午那一餐「喜筵」吃到下午三点多才结束,两个新人迫不及待地告退。 亲友中有人调侃道:「待会儿我们可得去闹闹洞房,沾沾喜气。」此话立刻引来许多附议声浪。 智美差点没白那人一眼,正想开口「婉拒」,博佳已经说话:「请让我们俩独处一阵子吧,这个周末过後我们都各自有工作,相处的时间不多,我们已经不打算度蜜月了,相信大家不会再忍心剥夺我和智美仅剩的一点点新婚的乐趣。」 他眨眨眼,瞬间收伏了所有人的心,既不得罪人,又顺利达成目标,总算没有人再提议要闹洞房。智美佩服地看著他,觉得他比她还适合在公关这领域里工作。 自由近了,她愉悦地想。 离开餐厅,与亲友道别後,博佳开车先送智美回她位於东区的公寓收拾简单的行李,而後两人一起前往他位於郊区的家。 车子开进一条产业道路里,沿途有许多有机农场及花卉农场,博佳的房子就买在这一片亲近自然的田园中央,四周有树林环绕。 沿路上,智美在周道环境和博佳身上来回打量著,愈看愈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他可能不适合大都会的生活,但他绝对能在这片林野里生活的怡然自得。 较之於他的生活领域,她跟他是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的两个人。 倘非为了婚姻的迫切需要,她也许一辈子也不可能涉入他的世界中。 因为她不会习惯的。 一辆农用卡车在经过他们时摇下了车窗,向博佳打招呼。 博佳也摇下车窗,向车里的老农人微笑致意。看见智美一脸困惑,他解释道:「老陈是这附近的居民,左边你看到的那片有机农场就是他的。」 「喔。」智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产业道路上的车开的慢慢的,骑著机车的老伯速度也慢慢的,远处,几头放牧在草地上的牛只动作也是慢慢的。 这一切与她所熟悉的生活步调差距太远了,她猜想这附近大概也不会有什麽夜生活吧!农家作息八成十点钟便熄灯就寝,跟日出日落一样规律。 她不会习惯的。 若是度假的话,或许还可忍受一阵子,但要她长久住在这里?噢,不不不,她绝对不要。 幸好这个假期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一到,她就会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过她自己应该过的生活了。 那是她用婚姻换来的自由,非常可贵。 「在想什麽?」博佳偶然将注意力从方向盘移到她身上,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一会儿眉头深锁,一会儿又舒展开来,他不禁问。 回过神来,智美笑笑地道:「喔,没什麽呀,只是觉得这里的步调好慢。」 博佳理解地点点头。「这里的确不比市区,你可能会不太习惯。但没关系,就当作是来这里度假的吧,时间久了,说不定你还会喜欢上这种悠闲的感觉。」 智美笑笑不语。 虽然她只来此住上一个月,但他还是克尽职责地替她介绍生活环境。 他边开车边说:「从我左手边这条路弯进去,早上有传统市场,你可以在那里买到你想吃的食材;便利商店和超市则从前面这条岔路转进去,一般生活用品应该都可以买到;这里虽然是郊区,有一些有机农场,但还不算是乡下,大部分的生活所需都可以找得到,有空你可以在这附近逛逛……」 「喔。」她淡淡回应了声。 听到她这淡漠的反应,他纳闷地回过头,发现她正对他笑著。 「有什麽问题吗?」他问。 智美摇摇头。「博佳,我只在这里待一个月,我想熟悉环境是我最不需要担心的事。」较之於花时间熟悉这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微微一愣,考虑了一下,又说:「虽然你只在这里待一个月,但熟悉一下环境也还是好的,因为我有时候会不在家,早点熟悉这里,对你来说会比较方便。」 智美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说:「我尽量。」 「若有什麽需要或问题,你可以问我。」说完这句话之後,博佳没有再说什麽。 智美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她试著开始另一个话题道:「你其实很有谈判的天分,今天你跟我——我们俩搭配得很好。」若非这事她是主谋,她几乎都要相信他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他们真的想结婚了。 博佳并没有为这件事感到得意,他只是淡淡地:「七分的谎言加上三分的真实,这样的谎比较不容易被戳破。」 智美笑道:「我还是得说我佩服你的临场反应。」 他开著车,「说不定我在镜子前练习过上百次了。」 智美没有注意到博佳的语气有些不热中,她笑笑地说:「那样也很好啊,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想想,一个月後我们就自由了,在此之前花一点时间练习也算值得。」 「嗯,值得就好。」他说,同时将车子开进一条私人联外道路里,不久後,便在一栋中古屋龄的两层楼房子前停了下来。 「到了。」他说。「你先下车,我把车子开到车库里停。」 「喔,好。」智美爽快地下了车,看著博佳把车子倒开进院子後的车库里。 智美打量著附近的环境,这房子虽是中古屋,但保养得还不错。屋前屋後都是花园,左侧边有一座玻璃屋,她好奇地朝玻璃屋走过去。 一座温室! 里头养了兰花和一些见过却不知名、以及她从未见过的植物。 「这里是温室,我在这里种兰花和一些比较脆弱的植物。」博佳拎著她的行李走进来,在一株含苞的叶兰前驻足,低下头仔细地观察著花苞生长的情况,然後,他微笑了,笑得很温柔。 智美来到他身边,凑近著看那朵兰花与微笑的他。不觉地,她打趣道:「若非这只是一朵花,我可真要吃味了。」 吃味?博佳愣了一愣,抬起头来。一双眼清亮有神地注视著眼前的佳人,眼中浮现一抹兴味。 智美被他专注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这才意识到方才无意间说出口的话有一些奇怪。她乾笑两声,嘿嘿道:「我开玩笑的,别当真。」说著,她转身离开温室,并知道博佳就跟随在她身後。 几个大步,他就可以走到她身前,带领她认识他的家。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盘,但他没有这麽做。他只是默默地拎著她有些重量的行李袋,跟随在她身後,步伐悠闲地走著。 朝花园中的屋子走过去,俨然智美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直到她忆起她只是来作客,她也没有钥匙可以开屋子的大门。 她有些尴尬地站在大门前,搓著双手,等著博佳慢慢地走过来。 博佳走到大门前,弯下腰在门阶上摸索著。 智美瞪大著眼睛看著他从一块可以移动的砖块下方拿出一把钥匙。 「请。」博佳将钥匙递给她。 「放在砖块下面?」智美迟疑地接过。 点点头,他说:「我有时候会忘记带钥匙,所以放一把备用的在第二阶右边数来第三块石砖下,你把砖块的位置记起来,以後你也可以用。」 智美耸耸肩,「我不健忘,应该用不到。」她转过身去,将钥匙插进匙孔中,向右转动。 门开了。她走进去。 「楼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是你的。」他说,同时将钥匙从匙孔中拔起来,放回石砖下,以备下日再用。 智美先打量了下一楼的格局,欣赏他这里的无障碍室内空间设计。 房子采光良好,看起来非常乾净通风。 她爬上楼,找到左手边的第一个房间。 博佳随後将行李提了上来。「你看看需不需要换,如果不用,我就把行李放在这里了。」 智美站在这间房间的大落地窗前,眺望著窗一刖景色。「谢谢,不用换了,就这一间吧,我喜欢大窗户。」她笑道。 博佳笑了笑。「晚上可得将窗子关小一点,不然容易著凉,这里有时候风很大。」 智美转过身在乾净的床铺上坐下来。 「你整理一下行李吧,很抱歉我这里只有一间浴室,我们必须共用,浴室就在房间隔壁,厨房在楼下,对面房间是我的工作室和书房,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自行取书来看;我的房间在右翼,其它空房间有一间被我拿来当作储藏室,两间是客房,如果你想换房间,可以自已决定,就这样,有什麽问题吗?」 智美笑笑地看著他。「没有问题,庞先生,你讲解得非常清楚。」 博佳一愣,而後道:「抱歉,我只是希望你住的舒服。」 「谢谢你。」她说。 博佳点点头,「你休息一会儿吧,折腾一天应该也累了。」转过身,他说:「晚上六点半吃晚餐,这个时间可以吗?!」虽然午餐吃到三点多才结束,但忙著应付亲人们的询问,他和她都没吃下多少东西。他想她应该也饿了。 智美一笑。「客随主便,博佳,别宠坏我了。」 没有答话,他已经走出去了-顺便替她带上门。 智美叹了一声,往後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说得没错,折腾一天,她的确是累了。 这床好软,躺起来好舒服,她不认床,绝对可以很快就睡著。 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要做的事却还有很多,她不能现在就睡著。挣扎著离开软床,她起身打开行李袋,将袋里的衣物拿出来,挂在庞博佳的衣橱里。 松木衣橱里有薰衣草的味道,果然,她在衣橱角落发现了一只装有乾燥香草的网袋。嗅了嗅,她决定她喜欢这个香味,於是便勤快地将打包来的衣服挂进衣橱里。 收拾好衣物,她接著将一些盥洗用品带到隔壁的浴室。 浴室里的置物架整整齐齐地放著男性的盥洗用品,这是主人的,她想。 将牙膏、漱口杯、牙刷、洗面乳、沐浴乳、洗发精……等等清洁用品摆放在刮胡刀、刮胡膏、牙刷、漱口杯、挤了一半的牙膏和肥皂……等等物品的旁边,她先是满意地微笑,而後又皱起眉。 女人、男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他们原来不是两个陌生人吗?他们是怎麽会发展到目前这个境况的? 她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可挽回的傻事?居然这样大剌剌地进驻一个陌生男人的家,窥见他不为陌生人所知的私人的一面! 突然间,她有种利用了庞博佳的罪恶感。 他是个好人。 如果後悔了,现在反悔抽身还来得及,他们的婚姻不是不能注销。 良心跟理智都在警告著自己。但那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自由——一辈子的自由,教她咬紧牙根,不肯就此放弃。 就因为这一点坚持与固执,她一甩头,选择将那股罪恶感埋藏在心底一个很深很深的角落,拒绝再将它挖掘出来。 接下来,她洗了个热水澡,换下身上的套装,改穿上一套舒适的休闲服。 吹乾了头发後,本想在床上躺一下,一股食物的香味从楼下飘上来,她忍不住走下楼,循著香味找到了厨房。 她站在玄关处,打量著宽敞乾净的厨房与站在流理台前忙碌的男人背影。 他已经换下早先穿在身上的西装,现在穿在他身上的是一件宽大的格子衬衫和一条陈旧的牛仔裤,腰间系了一条粉红色的Kitty裙——意外的是,看起来并不滑稽。 活了二十八个年头,童智美见过不少男人,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她都见过。坐在办公室里的、肩并肩一起坐在海堤边看夕阳的、会议桌上的、甚至是躺在床上的,她也都见过。 唯独没见过一个穿著围裙,站在厨房里,拿著锅子和炒菜铲如此顺理成章、从容,并且怡然自得的男人。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过他会烹饪,那时她只是当笑话听听,并不真的相信,如今眼见为凭,她开始相信庞博佳不但会下厨,而且还可能真的连洗衣刷地都亲手做了。瞧瞧这间屋子,一个大男人居然有办法让它看起来这麽舒适,真不简单。她万分佩服。 「晚餐吃鸡肉烩面和玉米汤,可以吗?」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著她问,想必是早知道她站在那里了。 智美有些讶异,但还是说:「都可以,客随主便。」她确确实实当自己是一个来此短暂居留的客人,只是她向来习惯主动,所以有些不太能适应被人照顾。 他转过身去。「冰箱里的存粮快吃完了,我忘了找时间去采购,只好弄些简单一点的食物。」 「我以为我们晚餐是要吃外食,我没想到你会自已下厨。」智美在餐桌前坐下来,自动地拿出两副餐具,在餐桌上摆好。 博佳笑道:「来的时候你可能没注意到,这附近没什麽餐厅,要吃馆子得到远一点的地方才有,所以我若在家,都是自己准备食物。」 「这样麻烦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她诚实地说。 他笑说:「我总不能让你下厨。」 智美笑了笑,没答话。她也不能下厨,因为她连煎个蛋都不会,要她下厨,不如教她去死。 试了汤头,熄了火,他先将玉米汤端到餐桌上,接著又把烩面和酱料一起端上来。 「好香。」智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中午时忙於应付家人,她没吃下多少东西,眼前美味的食物完完全全勾起了她的食欲。 他笑了,替她盛了面,淋上酱料。「开动吧,我不是基督徒,没有饭前祷告的习惯。」 智美笑著咬了一口面条,「很高兴我们不用饭前祷告。」说著,她大大方方地享用起美味的晚餐来。 舌蕾一接触到美味的香料,所有的感官都敏锐地被唤醒。智美一脸幸福地叫道:「哇,真好吃,当你太太的人一定很幸福!」 博佳本来正埋首吃面,听见她的话,不由得停止进食,抬起头来。「对不起,你刚刚说什麽?」 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劲,她呼噜呼噜地吃著热腾腾的面条,边道:「我说,你的厨艺真好,当你太太的人会很幸福。」 一阵发自喉咙深处男性的醇厚笑声朗朗地在厨房里回响。 博佳大笑著,智美莫名所以地看著他,迟疑:「我说错了什麽话吗?」 显然她一点儿都没有身为庞博佳的太太的自觉,也不认为自己已婚。看著她困惑的模样,博佳犹豫著要不要提醒她。他的笑声停止了,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下。 童智美不认为她已经嫁给他了,这是再理所当然的,不是吗?! 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他们为了逃避必须面对的婚姻问题而衍生出来的畸策,透过这一桩婚姻,他们将得到彼此所想要的自由,这意谓著他无权羁绊她,他甚至不该有想要约束她的念头——不管是有意或是无意。 庞博佳在心底自问,他真的想要这一桩毫无意义的婚姻吗?他有没有在无意中,促使他们结婚的目的变了质?童智美——他的婚姻合夥人,是个很吸引人的女子,不是吗?他会不会是因为受她吸引,才昏了头的答应她的「求婚」? 许多疑问在他心中一个又一个的浮现,他清楚地看到诸多问题所在,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 此刻,他所该坚持的,应是在木已成舟後,尽力遵守他们当初的种种约定——他会给她自由。这是他在此刻明确不过的目标了。 他不像智美那样,对自己的婚姻毫无感觉,这跟他当初想的不一样,在法院交换过戒指和誓言後,他的心态就有了些许变化。 与她结婚并没有为他带来获释的感觉,相反的,他竟然觉得他是个「已婚男人」了。他想这或许是因为今天才刚结婚的关系,也许再过几天,他就不会这麽认为了。此刻会如此,大概是适应不良的缘故吧。 他对婚姻这种东西向来有些过敏。 厘清了一些散乱在脑中的思绪,他的心渐渐清明。 「博佳?」见他失神不语,智美叫唤了声,同时有些不确定地看著他。 他抬起头,视线凝聚在她脸上。他对她微微一笑,她放松了些。 「有什麽问题吗?」她问。 摇摇头,他说:「没有,一切都很好。」 智美也笑了,「是吗?你也这麽觉得。」她说:「我也觉得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喔,一切都会很好的,放心吧。」 4 这天晚上,智美睡在她的房间里,很快便睡著了。 过去即使是在她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床上,她也偶尔会因为工作或其它事情所带来的压力而久久无法入睡——即使她已经累得动弹不得。 隔天一早,鸟鸣和晨曦叫醒了她。 博佳给她安排了一间看得见日出的房间,她精神饱满地醒来,看了看时钟,发现不过才五点半多。 这张床真的很好睡。她嗅了嗅枕套的味道,闻到阳光和香草植物混合的味道。 或许是薰衣草的关系吧,薰衣草香帮助放松神经,减轻压力。 早晨的微风从未关紧的窗子吹进来,雪白的窗帘被吹得飘飞起来。下了床,她走到窗边,将窗帘拉拢、束起,同时注意到有人在花园里穿梭。 是博佳。 他也这麽早起床啊? 这时间,他在花园里做什麽? 她看见他蹲了下来,半腰高的七里香恰恰遮住他的身影,只看见他头上的大草帽。 不久後他又站起来,走到一片矮小的绿色植物前——真抱歉,她能喊得出来的植物名称实在不多。 他在挖掘泥土,她看见他把一个球状物体放进泥土中,然後又将泥土覆盖起来。 他抬起手臂在额头上抹了抹,突然他往窗子的方向看过来。 智美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朝他挥了挥手,没有像受惊的小兔一般躲开,假装没看见。 他露出一口白牙,朝她咧嘴笑著。 智美读出他的嘴型,发现他是在跟她打招呼。 他用唇语告诉她——早安,睡美人。 智美笑了。想到她睡了一夜的头发此刻应该是蓬乱的见不得人,他真是幽默。 她微笑地拉上窗帘,转身走到房中央换下睡衣,随即到隔壁浴室盥洗。 十五分钟後,她神清气爽地走下楼。 没见到博佳,想必他还在花园里,她跟了双便鞋,走出大门到花园里去。 他的花园不小。 昨日来,没仔细瞧;今日在晨曦下看这花园,才惊觉花园的美丽。 开著紫色花朵的朝颜花盘绕在矮篱笆上,花朵和叶片上还凝有早晨未蒸发的露珠。 朝露湛湛,在阳光折射下益发晶莹剔透,玲珑可爱。 泥地上铺著一条合一人行的青石小径,石头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薜荔。健康的韩国草从石缝里窜出来,智美脱了鞋,将鞋拎在手里,同时赤脚踩上那犹沾著露水的柔软草皮。 脚底板传来搔痒和冰凉的感觉,非常特别。她笑了起来,在花丛中穿梭。 在都市丛林里生活了太久,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像现在这样,距离自然这麽的近?但她不觉得遗憾,她只是非常讶异自己立见然还满喜欢这种赤著脚踩在草皮上的感觉。嗯,真不错,有度假的味道了。 「我是不是该立一块牌子,上面写「请勿践踏草皮」?」 智美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庞博佳从一丛木槿後探出头来。穿著短袖T恤的他袖子卷到肩膀,裸露的两条手臂看起来非常结实。 她张大著眼,欣赏地看著他结实的肩臂。「真的,不能踩草皮吗?」 博佳呵呵笑出声,越过木槿花丛走了过来。「我开玩笑的,这些草皮很少有人踩,我想只要不把它踩秃,它们会很欢迎你的。」 「哦?」智美看著脚下的青葱小草。「你知道它们在想什麽?」 「不,我不知道它们在想什麽,但它们会用自己的语言告诉我。」 「哦?」智美还是不太相信。她只是笑。 博佳来到她身边,自在地蹲下身,修长的手在草皮端稍上来回抚触著。 智美弯著腰,长发沿著颈项垂下,不自觉地在博佳肩膀和手臂处搔拂著。 博佳伸出手:「来,蹲下来,别站得那麽远,听听看它们在说些什麽。」 智美耸耸肩,在他身边蹲下。摸了摸草皮,但她什麽都听不到。「我没有听见它在说话……或者是我听不懂。」语气没有很懊恼,因她并不在乎自己能否与植物沟通,毕竟每个人都有他的限制。 博佳笑了。「植物的语言跟人类不同,你要真听见它在你耳边说话,那才是不寻常。」专注地看著韩国草的生长情况,用指头拨开一小丛草,轻轻施压,又放开。「瞧,这一季的韩国草生长得非常健康,根部发育良好,茎叶有弹性,不会介意我们接近它们。」 智美的注意力从草皮移到园丁身上。「你就是这样跟它们说话的?」 博佳点头。 她支著肘看他。「很有一套,嗯?」 「只要多用点心,你也可以做到。」 智美只是笑。「我们用心的领域似乎不太相同。」 博佳注意到了。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对植物存有相同的热情,他察觉到自己过於一厢情愿。 没说什麽,站了起来,他看向她:「我说过早安没有?」 想起什麽,智美促狭地道:「早安,睡美人?」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博佳突然脸红起来。「先前看到你,直觉就想要那麽说,没有别的意思。」 智美调侃道:「我知道,就是字面的意思而已。」 「是的。」共处一夜,让他多了些平常没有的浪漫情怀,如此而已,一切终归要回到现实中来,童话中的情节是不存在的。 智美比较实际,也比他更缺乏浪漫的细胞。她笑笑地站起来,正好迎上早晨的阳光,非常灿烂。「早安,博佳。」她说。 「早安,智美。」他忍住想伸手将她颊上的发丝撩到耳後的冲动,淡淡地回应。「你肚子饿了吗?我们回去吃早餐吧。」 「早餐?喔,我现在终於想起来我到花园里做什麽了。」她抬起头笑道:「庞先生,我们早餐吃什麽?」 博佳不失幽默地回答:「答案在冰箱里,让我们回去看看冰箱里还剩下什麽吧。」 他们一齐穿过花园,回到屋子里。 时间是早上六点四十分。 新婚的第一天早晨、第一个星期日。 博佳负责准备煎饼和火腿蛋。 智美则煮了咖啡。她不会下厨,所以她很乐意能够为他们的早餐贡献一点力量。 然後,依照昨晚的惯例,吃完食物後,两人一起收拾餐盘。 吃完早餐,博佳要到市场采购,智美闲著无聊,也跟了去。 他们到传统市场买了少量的鱼、肉,以及大量的各式蔬菜和水果,随後他们又到超市去买了牛奶和果汁以及一些日用杂货。 这附近的居民大多认得博佳,智美跟在他身边,逢人问起,他便说智美是来作客的朋友,问的人都不太相信,但尽管臆测,却也无从得知实情,最多最多只是猜智美是博佳的女友,没有人猜到他们已经结婚。 这一天,两个人除了吃、睡以外,都没有其它的计画。 午餐吃外带回来的热食。 下午,博佳在书房里看完了一套武侠小说。智美则窝在房间里写一份计画案。 晚餐,博佳下厨,三菜一汤,菜色简单却非常可口。智美已经注意到博佳虽然不吃素,但肉类在食物的比重上明显偏低,他们的菜色多半以蔬菜和蛋类为主。 智美向来是杂食性动物,但只打算待一个月,便客随主便,在食物上,她并不挑食。博佳吃什麽,她就跟他吃什麽。 两人相处的情况生疏有礼。 日子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无声地走过。 ☆     ☆     ☆ 再隔天。 星期一早晨。 前一天的休闲步调完全天翻地覆。 床铺太舒服,害智美睡过了头,起床时,已经八点多了。 平常住在市区,这刚好是她的起床时间,但她现在住在郊区,她得开快车——非常非常的快,才不至於迟到。 平常她最不喜欢无故迟到的下属了,这会儿她可不能自己破例。 急急忙忙换装打扮,捉起手提电脑下楼时,没看见博佳,只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份早点。 来不及吃早餐,她奔到屋後的车库,这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的车没有开过来博佳这里。 来的时候因为是周末,用不到车,而她平常又常措捷运上下班,虽然自己有车,却不常开,所以竟然就这样忘记把车子开过来。 这下可好,她要怎麽去上班? 找博佳。 她丢下手提电脑,匆匆忙忙奔上楼,敲博佳的房门,但没有回应,他不在,到工作室,也没有人。想到他可能会在花园里种话,她又奔下楼,穿著高跟鞋跑到花园里,四处找寻,没有见到人,她又往温室去。 但庞博佳也不在温室。 从没有出过这种岔子,她有些著急。 贪快,高跟鞋的鞋跟踩过草皮,没留意草皮被她踩得坑坑洞洞。 又回到屋子里,她气馁地坐在椅子上,正打算打电话叫计程车,博佳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丢开电话,她倏地站了起来,同时间拖著他的手臂往车库走。「快快快,我上班要迟到了,我忘了把车开过来,拜托你送我一程。」 博佳看了下表,发现时间的确已经不早。 二话不说,他爬进车子里,发动引擎。「对不起,我忘记你早上要上班了。」 智美爬进驾驶座旁的位置,有点抱怨地问:「你上哪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他将车子开上产业道路,慢条斯理道:「我到附近邻居的家里看一株变种的玫瑰,这棵玫瑰生了天蓝色的花苞,非常稀有,如果开出来的花整朵都是蓝色的,我打算分几枝来培育看看。」 早上九点半有个会议要主持,已经濒临迟到的智美此时根本无心听博佳讲他的玫瑰故事。 她蹙著眉道:「能不能请你开快一点,我快迟到了。」 博佳也蹙起眉,但没说什麽。他踩下油门,尽量加快速度,但还是不够快。智美心急,看在眼底,他淡淡地解释:「这条产业道路上常常有老人家和小孩骑著脚踏车冲出来,如果开太快,撞到人,不太好,以後你如果自己开车,也要记得小心一点。」 智美听不进去。车速还是不够快,她在车里坐立难安,有种想跳车的冲动。 车子一开出了产业道路,来到通往市区的大马路上,博佳便道:「把你的安全带系上。」待智美将安全带系上了,他才催快油门,车子很快便进入市区,不久後来到智美工作的大楼。 车一停妥,智美便急急跨出车外,博佳叫住她:「智美,你几点下班?」他需不需要来接她? 「不用来接我,我今天会自己开车过去。」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智美便跑进大楼里,赶赴她九点半的会议。 博佳望著智美匆忙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将车子掉头,往回程的方向开。 回程,在同一条产业道路上,老农人骑著脚踏车,慢慢地行进著。 这种速度才是属於这里的正确步调,但智美是个都会女郎,她慢不下来。 回想著先前她匆忙奔进大楼的身影,博佳有种彷佛她一去就再也不回头的强烈感触。心头有一些奇怪的思绪在滋长,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麽滋味。 回到家中,看见花园里被鞋跟所踩踏出来的坑洞以及搁在餐桌上没有动过的早餐,那种心情更是蔓延到全身,他藉著修复受伤的草皮来平复情绪,一会儿光景,草皮修复了八成,但心中依然有两成的莫名情绪无法加以扫落。 这起因於庞博佳与童智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人。 但,这是事实,认清事实为何会让他这麽不快乐? ☆     ☆     ☆ 过了一天半的山居生活後又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对於办公室里敲打著不同的键盘、接听不完的电话、不断收到的传真,以及行程排得满满的行事历,智美前所未有地感到安心与亲切。 一种「对」的感觉,这步调、这环境,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所在。一离开这里,童智美就不是童智美了。 一大早起来便烦躁、忧虑不已的情绪,自她重新踏入办公室後,便挥扫一空,她全心全力地投入她擅长的领域里,忙碌让她再无心力去思考其它。 偶尔停顿下来时,她就深刻地感受到——这才对。 除此之外,其它的,都不对。 她不能够适应庞博佳生活中的一切,他们是不同领域的两个人。之所以结婚,只是为了方便。 会议後,花了一点时间将过去几日的种种情绪重整一番,她得到这样的结论。 助理洁西卡拿了束花走进来。「童,快递。」 「啊。」智美抬起头,笑著接过那束香水百合,嗅了嗅,交给助理处理。「谁送来的?」 洁西卡笑道:「二线电话。」 智美会意地点点头,拿起电话接听,「喂,童智美。」同时拨空看著从花束上拿下来的烫金卡片。她笑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好听的男音。「智美,生日快乐。」 智美愣了下,问:「谁的生日?」 「我生日。」 智美恍然大悟地笑道:「恭喜恭喜,迈入三十大关了。」 对方反笑说:「男人哪来什麽三十大关,三十五都还嫌大年轻呢。」 「唉,真是不公平喔。」智美说:「怎麽,特地送花给我?」 「问候你啊,你最近在忙什麽?」 面对男友的询问,智美笑笑地道:「我?我忙著张罗结婚的事啊。」 「结婚?」讶异地,又笑道:「开玩笑的吧,智美,你不是一直宣称不结婚的吗?喔,不不,你绝对是在开玩笑。」 智美突然想试探一件事。「丰臣,我问你一件事,假如我真的结婚了,你还敢不敢跟我来往啊?」 赵丰臣笑道:「怎麽不敢,就算你童智美真结婚了,你这麽爱玩,有人管得住你才怪。」 智美松了口气。「太好了,一切都没有变。」朋友还不知道她结婚的事,照这情况看来,就算他们真知道了,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她还是可以维持往昔的社交,继续过以前的生活。 「变?怎麽会呢。」赵丰臣说:「对了,今晚有没有空,我要开生日party,一块儿来玩吧。」 智美爽快地道:「好,没问题,我去帮你祝寿。」 「那好,我去接你,六点下班?」 「嗯哼。老规矩?」 「是,老规矩,绝不迟到。」 结束这通电话,洁西卡也已经将花放进花瓶里了。「童,你真的不打算结婚吗?你这位男友不错呀。」 智美摸了摸指头上的结婚戒指,犹豫了下,将它脱下来,随手放进抽屉里。 「我这位男友不是结婚型的男人,事实上,我的男朋友们没有一个是结婚型的人,我自己也不是——你瞧瞧我,我看起来像是个适合结婚的女人吗?你能想像我为一个男人洗手做羹汤吗?」 上下打量一番。「是不太能……可,童,你看起来好像跟上个礼拜有点不一样。」 智美敛住笑。「不一样?怎麽说?」 洁西卡摇摇头。「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有一点点不太一样……」 智美警戒起来。「是……像已婚的人吗?」 她笑了。「怎麽会?你不是不结婚吗?」洁西卡的年纪只比智美小一点点,她说:「奇怪,我就挺向往结婚的,在职场上工作,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当一个贤妻良母,可惜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不像已婚,智美放松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改天我请我那票亲友给你介绍几位结婚候选人好了,他们找的人大致上都还不错。」只是不适合不想结婚的她。 「相亲?」洁西卡想了想,说:「好啊,试试看也好,说不定还真的能找到一个好对象,那就麻烦你啦。」 「不会,一点儿也不麻烦。」智美笑道,「他们很喜欢帮人作媒。」她有切身经验。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几通电话拨进来,都是智美的男朋友。开头第一句就是:「哈罗,最近在忙什麽?」或者:「很久没一起出来玩喽,你在忙吗?」 智美一一应付过去,心想,真糟,这半个月来忙著筹备婚事,结果把男友们都冷落了。 只希望从今以後,她的生活能够尽快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她已经感受到改变所带来的不便了。 ☆     ☆     ☆ 庞博佳在一个私人药用植物研究机构里有一份暂时性的工作。 工作内容主要是与几位研究员一起合作研发、测试药用植物的效能以及培育具有高经济价值的药用植物,像是香草植物及香料植物等等。 早先他已将一些正在改良中的香草移回住处繁殖并且观察,所以大多时间,他都待在家中,偶尔才带著观察纪录和报告回到研究所与其他研究员一起讨论。 这一天,送智美去上班後,他回到家中,接到一通来自研究室的电话後,便开车赶到位於阳明山上的植物园。 一位研究员发现园里正在培育的一批经过改良种植的薄荷产生了不明原因的病变。薄荷由根部开始腐烂,最後蔓延到整株植株。 博佳带了一些种在他温室里却生长得非常健康的薄荷便上山去。 这批薄荷因为是改良过的,虽然已用人为的力量尽量将环境布置得类似薄荷的原产地,但终究还是有可能培育失败。 如果培育计画失败了,一切可能都要重新开始,那将耗费大量的时间、金钱,以及人力。 到薄荷园了解薄荷染病的情况後,博佳留下来与几位驻园的研究员一起讨论可能的解救之道。 一位研究员拿著土壤的检验报告出来,没有在采样的切片上发现霉菌或是其它病变。 博佳看著那份报告,询问:「土质的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正在检验中,但问题应该不是出在土壤上,当初培育时已经测试过,证明此处土壤的酸硷度适合种植。」 「不一定,土壤中的物质也可能会产生变化,最近山区多雨,如果土壤变酸或含水量过高,薄荷可能就会生病。」 在一丛薄荷前蹲下,博佳拈起一小撮土壤,用手揉搓著。 「我带回家种植的薄荷就长得很好,完全没有腐烂的现象,如果是薄荷本身产生病变的话,我种的那些应该也会生病。这些土壤很湿,太湿了……问题可能出在这里。」 研究员道:「这些薄荷的根都烂掉了,如果无法挽救的话,我们的计画势必得重新开始。」 博佳站起来,带著土壤样本走进研究室里。 「如果真的没办法的话,我那里还有一些植株,不至於必须重新开始;只是如果问题真出在土壤上,而没有办法改善的话,我们可能得另外寻找适合栽种的地方了。」 将土壤弄成玻璃切片,放置在高倍率的显微镜下。「小庄,你来看看这个。」 小庄讶异地道:「啊,这是……」 博佳点点头。「对,是水。水分太高了,可能改变了土壤的酸硷性和一些物质,等完整的报告出来以後,你传真一份到我那里。先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土壤回复成原来适合种植的情况,如果不行,再另外想办法。」 「嗯,我知道了。对了,学长,你要不要顺便看看我最新改良的蝴蝶兰?快要开花了喔。」 「哦,要开花了?」博佳感兴趣地说:「长得真快,如果改良繁殖成功,这种花期长的观赏用兰花一定会很受欢迎。」 小庄笑说:「还不知道呢,配种後的结果可能会生出没有繁衍能力的品种,能不能成功,要再观察好一阵子才会知道。」 「嗯,走吧,去看你的兰花。」小庄家就在这植物园附近,开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顺便到我家吃个便饭吧,也快到晚餐时间了。」 「晚餐……已经这麽晚了啊?」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智美不知下班了没有? 「我先打个电话回去,雅茜知道你要去,一定会很高兴。」 回过神来,博佳连忙阻止道:「等一等,小庄,我看我还是改天再去你家吧,今天已经晚了。」 「晚?」小庄看了看表。「才五点多耶。」 博佳笑了笑,说:「我家里有客人。」他想回去做晚饭。 「客人?」小庄出主意道:「这样吧,学长,不如把你的客人一起带回我家吧,我老婆的厨艺可不是我在盖的,保证色香味俱全。」 博佳有些为难。「恐怕不太行,没有事先跟她说,下回吧,下日再叨扰。」 见博佳不肯答应,小庄有些失望地说:「好吧,我也不好勉强你,就下回吧,我和雅茜随时欢迎。」 「嗯,下日再去看你的兰花,记得如果培育成功了,要分我一株。」拍拍小庄的肩,博佳道:「我先回去了,薄荷园的报告一出来——」 「我知道,我会传真给你。」小庄忍不住笑道:「学长,你的客人是个女客人吧,瞧你急的,好像要回家看老婆似的。」 博佳闻言,只是愣了一愣。「我表现得很著急?」 小庄点头。「活像我当年追雅茜时一样。」他笑道:「也该是时候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学长,男人三十一枝花唷,岁月不饶人,拈花惹草固然很有意思,可家庭温暖也是很重要的,还是早点娶个老婆回家过年吧。」说著,他大步离去。 博佳驻足了半晌,小庄的话在脑子里盘桓不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以为他已经让它变成过去了。然而近来几日,他仍然时常想起当年的事。 智美勾起了他的回忆,令他不禁怀疑,自己答应跟智美结婚的原因是否跟这件事有关? 他自私的利用了童智美。 5 智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参加过这种笙歌达旦的派对,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酒让她有些恍惚。 一整个晚上,她跳舞、狂欢、饮酒,整个人轻飘飘恍如在云端。 累了,她躲到较为僻静的角落略事休息,看著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继续在舞池里舞动著身躯。 今天生日宴会的寿星赵丰臣端了杯鸡尾酒来到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笑道:「怎麽了?今天好没精打采,不好玩吗?」 智美推开那杯酒,摇头道:「不不不,我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她说:「不 是不好玩,我想是累了吧,我想我大概真的老了。」 赵丰臣叱笑道:「老?你会服老?开玩笑的吧,童,这可不像你。」 智美笑了笑,眼神瞅著他,道:「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够了解你了。」赵丰臣说:「你啊,爱玩、爱闹,像是一匹脱缰野马,没有人可以驯服,心高气傲,偏偏又是这麽的迷人、这麽的坏、这麽的教人想要接近……」他愈说愈像呢喃耳语,温热的嘴唇慢慢贴向智美耳边,轻轻吻了一下,又转向她的唇。 智美感觉著他的唇印著她的。以前他们也吻过,也迸发过激切的火花,但今天这一吻,智美没有想回应的欲望。 他吻著她的颈项。「也许我们可以试著结婚,你认为呢……」 结婚?智美想都不想便笑:「那要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跟赵丰臣谈婚姻……哈! 脑海里闪过另一张男人的脸孔,智美突然迷惘起来,心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 一种偷情的感觉…… 偷情?! 她倏地张开眼睛,在赵丰臣又要吻上来之前,先一步跳了起来。 下巴被撞疼,赵丰臣纳闷地看著她。「智美?」 十二点的钟声突兀地在音乐中断之际响起。智美捂著胸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当当当当……十二声的钟声终於结束,智美也回过神。 她看向赵丰臣,迟疑了下,又突然脱口道:「我想回家了,生日快乐。」说完,她拎起小皮包便往大门口走去。 赵丰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追上她,拉住她的手。「怎麽了,童?你今天怪怪的。」 智美摇头,拍拍他的脸颊:「只是累了吧,我回去了,拜。」 「我送你。」 智美仍然摇头。 赵丰臣笑道:「你真的怪怪的,你又没开车,怎麽回去?我送你,等我一下。」他转身去取车钥匙。 智美呆站在原地,这才醒觉到她真的是有些失常。 奇怪,是酒喝多了吗? 她走出大门,希望冰凉的夜风能将脑袋吹醒,但好像没什麽用。 赵丰臣将车子开了过来,智美让他送她回东区的公寓。 一路上,智美都沉默地看著漆黑的夜色,没有开口。 赵丰臣开了几次话头,但都没有人接下去。 今晚大概是沉默之夜吧!他乐观地自我调侃。 深夜里,车流少,没多久车子便开到智美住的大厦前。 车一停妥,智美只说了声「再见」便下车了。 赵丰臣看著她的背影良久,发现她还有一点跟往常不一样 她忘了给他一个道别的吻了。 她是怎麽回事? ☆     ☆     ☆ 智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 公寓在八楼,一楼只有两户,环境非常不错,她搭电梯上楼,电梯门开,她边掏钥匙边往家门口走去。 突然,她停下脚步,双眼圆睁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博佳?」 蹲在她公寓门口的庞博佳看见她回来,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你回来了。」 「你怎麽会在这里?」她不解地问。 博佳张开口想解释,却又紧闭上嘴巴。 迟疑了好半晌,他才淡淡地说:「我见你没回我那里,打过电话来一直没人接,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她站的很近,他闻得出她身上有酒味,也猜出了她没有回到他那里的原因。 「喔。」智美总算找到钥匙,她低下头不去看他,有些尴尬地道:「我跟朋友出去了,忘了告诉你一声。」她本来就不是会交代自己行踪的人,但此刻她却对没有交代自己的去处而感到不自在。「嗯……对不起。」 「没有关系,你不必道歉,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我的职责是提供你自由,你不必向我交代你自己的事。」 钥匙一直插不进匙孔中,博佳见了,顺手接过,「我来。」替她开了门後,又把钥匙还给她。「我也该走了,再见。」 「呃,等……等一等。」出於直觉的反应,智美叫住他。 他回过身来。「什麽事?」 什麽事?「呃,喔,嗯……这麽晚了,你回去不方便,进来吧,我没有空房间,如果你愿意,我的床可以借你睡。」对了,这就是叫住他的理由。 见他迟迟不进屋,智美忍不住上前拉了他一把。「进来呀。」 博佳犹豫了一下,才被动地随智美进屋。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她的房子,第一次是结婚那天他过来帮她搬行李,今天是第二次。 「你如果累了,可以先睡,我要去洗个澡。」说完,她迳自进房,拎了睡衣便走进浴室里。 博佳没有进入她的房间,他待在客厅里,本来想等智美洗完澡後跟她商量一件事,他想跟她说,住在郊区她上下班都不方便,一起住一个月的事就算了,省得奔波劳累。 但不习惯熬夜的他,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智美洗完澡出来,见到博佳窝在长沙发上,已经睡得很熟了。 虽是夏天,但夜里仍有些凉。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考虑著是要叫醒他还是替他搬件被子过来。 见他实在睡得香甜,心想她自己也最不喜欢在熟睡时被人叫醒,於是,她悄悄地回到卧房里,拿了条毯子回来,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晚安了,庞先生。」 尽管很多人都认为她爱玩、爱闹、脱缰不羁,但她从来没让男人留在她屋里过夜。 他是第一个睡在她屋檐下的男人,却也是名正言顺的。他毕竟是她法律上的婚姻合夥人,有绝对的权利在她客厅的沙发上酣睡。 沉默地看了博佳的睡颜好一会儿,智美也累了,她回到自已房里,一下子就睡著。 睡著了,作著有薰衣草香的梦。 ☆     ☆     ☆ 早晨醒来时,庞博佳已经离开了。 沙发上整整齐齐折叠著一条毯子,就像他一丝不苟的个性一样。 说不出一早醒来,发现他已经不在,心里突然窜起的感觉是什麽? 智美觉得心烦意乱,从不将坏情绪带进工作中的她,却无法摆脱掉一整天闷闷不乐的坏心情。 顺著她的意,她结婚了。 顺著她的意,他给她她所要的一切自由。 顺著她的意,她什麽都得到了、什麽都有了,但为什麽,她还是这麽不快乐? 她不快乐! 她居然不快乐?! 大大震惊,她童智美向来自认为本世纪最懂得自得其乐的现代女性,而今她却快乐不起来。 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了翻,在文件夹下方找到那枚戒指,她重新戴上它,心情才好了一点点。 洁西卡抱著一大束花走进来,看见那枚戒指,便道:「谁送的呀?好没诚意,一颗钻石都没镶。」 智美转著金戒指,看前看後:「钻石也不过是碳的结晶体,算得了什麽。」 「那花呢?」洁西卡将一大束绿宝石玫瑰放在她桌上。 「花?」智美看了那束花好一会儿,呐呐地道:「花应该种在土里,我刚好就认识一个种花的男人。」 洁西卡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上司。「童,你吃错药了?」 智美叹了叹,承认道:「不,我结婚了。」她亮了亮手上的黄金指环。「瞧,我的结婚戒指。」 其实,说她吃错了药也没说错,若非吃错药,她怎会昏了头想出跟庞博佳结婚这样洒狗血的计画来?她又不是罗曼史迷。 如果时间可以倒带重来,她不认为自己会再这麽做。 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很明白她做了一件傻事,但已经太迟,来不及反悔。 ☆     ☆     ☆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庞博佳不认为回到她自己世界中的童智美会再折回他的世界里来。 他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她一定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一个月的约期就此作废了也罢。 反正当时也只是口头上的约定,智美根本无须遵守。 假使不幸地,他那三个姊姊过来探望他们「夫妻俩」,他会告诉他们,智美工作忙,出差去了。 藉口是人想出来的,他的脑袋还不至於钝到连一两个理由都掰不出来。 然而他真的无法理解智美又回来的原因? 她就站在他门口,上了一天班的她看起来有些疲倦,但眼神仍然是精神奕奕的。 「嗨。」智美打招呼道:「我六点下班,要在六点半赶回来吃晚餐实在是太赶了点,以後我们周一到周五的晚餐时间能不能延後到七点钟?不然我就只好自己在外头吃饱了才回来了。」 博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刚刚说了什麽?」他不确定地问。 智美好气又好笑。「庞博佳,才一天不见,你耳背啦?」说是这样说,她还是重复了一次刚刚的提议。 博佳笑了。「七点钟……当然可以。」 「谢谢。」她笑道。 迟疑著,他还是问了一句:「为什麽?」 智美已经预备好一个答案。「做事情应该要有始有终。」 是的,非关爱情。 只因为已经做了的事,既然无法重新开始,後悔又无济於事,就只好咬紧牙根,硬著头皮撑下去,走一步算一步。 不过,其实事情也还不至於那样糟。 起码庞博佳还算是一个满不错的结婚夥伴,不是吗? ☆     ☆     ☆ 接下来几天,他们的家居生活是这样的—— 早上,共进早餐,然後各自忙自己的事。 智美自己开一小时的车到公司上班,博佳则忙於拯救他的薄荷园。分手前他们会先商量好今天是否一起吃晚餐,或者各自在外解决。 如果博佳有时间,智美下班後便会直接回郊区来,刚好赶上一顿热腾腾的晚饭;假如博佳没空,那麽智美会自己外带热食回来,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吃,有时候则两个人一起吃,省去煮饭的时间。 晚餐後,是私人时间。两人有时会看看新闻,如果有人租了DVD回来,偶尔也一起看,一起讨论剧情,一起笑。 他们的生活规律而有计画,两人一如朋友般,互相尊重,彼此照应。 衣服是各洗各的。 屋里的清洁工作则一起合作。 两个人也都尽量在适应对方的生活习惯。例如智美晚睡,博佳早睡,有时智美为了工作熬夜,半夜里,起来泡牛奶当消夜时,一定会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惊醒已经入睡的博佳。 而博佳早起,如果他起床的时候智美还在睡,他也会放轻脚步声,小心地不吵醒需要睡眠的智美。 两个人都不习惯婚姻生活,都在探索、学习,遇到冲突,他们会坐下来沟通,并且各自退让一步。 他们的相处以不碰触对方私密的心灵世界为原则。 时间在无声中消逝,日期向後推延,日历变瘦了,已经过了一个礼拜。 迎接他们的,是周末亲人的来访。 周六一早,博佳接到电话。 「姊姊要来。」博佳告诉智美。 「啊,也该是时候了。」 她才在想那群亲友团什麽时候才会来「探班」呢。真是贴心,给足了他们一个礼拜的「蜜月缓冲期」。 「准备好迎战了吗?」博佳问。 智美叹了一叹: 「叫他们放马过来吧。」 ☆     ☆     ☆ 星期六下午,庞家姊妹携家带眷地杀到弟弟家来。 博佳与智美早已准备好作战装备,随时都可以放手一博。 他们连袂站在门口等候。 趁著丈夫在停车,庞大姊抱著三岁大的小女儿率先到达,注意到博佳夫妻俩手挽著手非常亲密,她在心里偷笑著。看来他们夫妻俩处得还不错。「来,贝贝,叫舅舅、舅妈。」 小女孩骨碌碌的大限好奇地在智美身上打转。「舅舅、舅妈。」 博佳抱起外甥女,笑道:「贝贝,好久不见了。」 贝贝伸手摸著智美的长发,咧嘴笑著:「舅妈漂漂。」 智美愉快地笑道:「好可爱,嘴真甜。」 庞大姊道:「如果喜欢孩子,也赶快生一个吧,家里头有小孩会比较热闹。」 智美笑笑不答。 没多久,庞二姊和庞三姊也到了。庞二姊手上抱著一岁大的幼儿,庞三姊则挺了个六个月大的肚子,在老公的陪伴下前来。 屋里顿时充满了笑语与谈话声。 博佳被三个姊夫给包围住,智美则被夹在博佳的三个姊姊和两个孩子当中,难以脱身。 那头,姊夫说: 「我一直劝你姊姊不用操心,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其实男人晚一点结婚也没什麽大不了,最要紧的是娶对人,要娶错了对象,可就真的惨了,一辈子翻不了身。」言下之意,值得揣测喔。 这头,姊姊说: 「怎麽样?新婚生活还能适应吧?男人难免都有些粗心,如果博佳有什麽地方疏忽了,智美你别不好意思提醒他。你们现在才结婚不久,可能还没有这些问题,男人都有健忘症的,尤其是你的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哪一次他们记得住;不过这也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好好看牢他,人非圣贤,夫妻之间最要紧是要能够宽容原谅,你慢慢揣摩,日後一定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接近傍晚时,庞大姊和庞二姊道:「哎呀,怎麽才聊了一会儿就天黑啦,借个热水泡泡牛奶。」 庞三姊则问:「智美啊,你会作菜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准备一些好吃的来喂那些男人的胃吧。」 智美原来一直保持微笑,从容应对,但一听庞三姊这麽讲,一时间不知该怎麽应对。开玩笑,要让庞三姊跟她一块儿进了厨房,她以後铁定没完没了。 庞家这三个姊妹爱护弟弟过了头,要让他们知道她连煎蛋都不会,搞不好会叫她去烹饪班报到。 正犹豫著,博佳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抱歉了,三姊,智美不下厨。」 「不下厨?」庞三姊不解地望著智美。「为什麽?」 智美也瞪大眼,不解地看著博佳。他怎麽一句话就戳破她的罩门?他在想什麽? 「是啊,为什麽?」庞大姊和庞二姊泡好牛奶,走了过来。 博佳朝智美一笑,「因为呀,我们在结婚前就约定好了。」他向她眨眨眼。「智美对油烟过敏,所以厨房的事我不要她碰,再说我也舍不得让我太太变成黄脸婆呀。」与智美相处的这几日,他早看出她的不谙厨艺,也早料到姊姊们定会叫她下厨,所以他早想好应对方式。 啊……好个博佳,真是编谎高手。智美感激地回他一笑,感谢他替她解围,这下她可有个好理由可以远庖厨了,呵! 「是这样啊……」庞家三姊妹明显地有些失望。 她们大概是认为自己的弟弟娶个不下厨的老婆实在是太委屈了。智美淡淡一笑,不无弥补意味地说:「这样吧,待会儿吃完饭後我替大家煮咖啡。」 博佳适时地插了一句:「智美煮的咖啡可不输外头那些咖啡馆卖的,我真是幸运,不用出门就能喝到好咖啡。」 庞家三姊妹这才面色稍霁。「喔,那就期待晚饭後了。」 智美略略松了口气,心想,她应该不用去烹饪班报到了吧。 感觉博佳轻轻捏了她的手一下,她抬起头,微笑,将手放进他粗糙的掌心中,用触觉向他说:谢谢。 ☆     ☆     ☆ 於是,晚餐仍由博佳下厨。 智美就负责在客厅招待博佳的亲人。 晚饭结束後,他们一边看新闻,一边喝著智美煮的咖啡。 咖啡的香醇彻底收买了三姊妹的味觉,也就不再挑剔智美居然不懂厨艺的「缺点」了。 晚上,这些难缠的访客决定留宿一晚,怕被发现她跟博佳分房睡,别无它法,智美只好悄悄收拾东西,将枕头抱到博佳房里。 两间客房加上智美让出来的那间,刚刚好一家睡一间。 博佳已将棉被搬到地板上,将床铺让给智美。 时间还早,智美换上睡衣,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入睡。 博佳也还不打算睡,盘腿坐在地板上翻看著一本杂志。 她趴在床缘,看著他的一举一动。 注意到智美打量的视线,他放下杂志,抬起头来:「什麽事?」 「睡不著。」 他笑:「咖啡喝多了?」 「哎呀。」她翻过身,仰躺在大床上。「好麻烦,为什麽我们什麽事都要顾虑亲人的眼光呢?」 「因为他们是出於关心呀。」博佳说。 智美挫败地闭上眼,这也就是为什麽她会结婚的原因了。 博佳看著智美懊恼的神情,他站了起来,将杂志放回书架上,并将架子上的一个纸盒取下来。 「还是睡不著吗?」他轻声问。 「嗯。」她闷声道。 「要不要玩大富翁?」 大富翁?她张开眼睛。「好啊,」反正闲著也是闲著,她坐起来,拍拍床铺道:「上来吧,我们在床上玩。」 博佳愣了愣,移开眼光说:「在地板上玩比较好。」 看了眼冷冰冰的地板,智美不同意地说:「在床上比较舒服,快点上来呀,我好久没玩这种游戏了。」她是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 见他仍然有些迟疑,智美突然明白地道:「你该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博佳黝黑的脸颊竟然微微泛红。 她猜对了,智美笑道:「怕什麽呢,我会吃了你吗?」 博佳在床缘坐下,看著她,缓缓地说:「智美,我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你就这麽信任我?」 「换个方向思考,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个人有些随便,但我就是这样子。」智美拿走他手中的盒子,立刻著手布置游戏。 「智美,这个问题非常严肃,你信任我?!」 布置完毕,她抬起头,笑道:「对,我就是信任你——好了,来玩吧,先猜个拳。」 博佳苦笑。这是他最不想要的「信任」。 她伸出手,剪刀、石头、布。 博佳出布,他赢了。 「你先。」 丢骰子,五点,前进五步 机会。 博佳翻开他的机会。「智美,你得保护你自己。」 「放心,我一直都在这麽做。」掷出骰子,哇,十一点——命运。 换博佳掷骰,十点,他说:「说不定我是个采花大淫魔,这麽信任男人,小心吃亏。」 智美丢出三点,她甩甩头,说:「那正好,我是个好色女人,你遇上我,你自己才要小心,小心我把你吃乾了抹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六点,博佳以三千元买下一栋法拍屋。「你只不过是在耍嘴皮,要真发生了什麽,你就後悔莫及了。」 四点,往回走七步,该死!「才不会呢,你才是需要担心的那个人,因为如果我们两个不小心发生了什麽,一定是我主动,不然你这个「谦谦君子」,恐怕连我一根寒毛也不敢碰。」 男人最不想当的就是女人口中的「谦谦君子」。 「我是尊重你。」 「我则是信任你——好啦,有结论了,事情就是这麽简单,换你丢骰子喽。」 博佳拿起骰子,无言地高高掷出。 掷骰子是跟命运打交关,充满了赌注的意味,他们之间,彷佛也有一些这样的特质。 两个人一直玩到深夜,最後倦意袭来,双双疲累地倒在床上,这才结束了这场不分轩轾的游戏。 ☆     ☆     ☆ 隔天,两人都睡过了头。 房门忘了锁,一早,庞家姊妹在看到他们俩亲密地依偎在同一张床上後,会心地相视而笑。看来她们是可以放心了,博佳的婚姻生活显然相当美满。 客人们在自己料理了早餐後,便悄悄离开,意在将美好的周日时光留给新婚的夫妻俩独处。 可惜天不从人愿,庞家姊妹前脚才走,童家人便率众来访。 结果到了晚上,智美又带著枕头到博佳房里。「嗨,再来跟你挤一晚。」她无奈地笑道。 博佳早有准备。「今晚来下西洋棋吧。」 这次他们可记得要锁门了。 6 生活里大多时候是很平顺的。没有什麽大起大落的波涛,也鲜少有什麽惊天动地的狂风暴雨,日出了,日落了,偶尔下下雨,有时则晴空万里,平平凡凡也是一种难得的福分,但人们总是必须失落了、受创了,才晓得要珍惜。 如果日子一直这麽平凡的走下去,日复一日,智美几乎察觉不出昨天与今天有什麽不同,也注意不到今日与明日又会有什麽差异。 翻开日历时,她才大梦初醒,一个月就要这样过去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五月底结的婚,才一转眼,六月已进入了尾声。 前一阵子她还觉得长夜漫漫呢,谁晓得那也只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就像失眠的人总以为长夜无尽,黎明不会来,但待曙光初露,再回想前夜,才惊觉那辗转反侧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粒小小的沙,早就被不断前进的时光之流给淹没了。 此刻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早晨醒来,她如过去一个月来那般,梳洗过後,换好上班的正式服装便下楼吃早餐。 有时候博佳会跟她一起吃早餐,有时候他在这时间便已经出门,但他会在桌上留一份早点。 被一个男人这样周全的照料,一开始她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也就顺理成章,习惯成自然了。 今早博佳没有出门,智美下楼吃早餐时,她特别注意著博佳的一举一动,猜测他是否也已经发觉他们的一个月之约即将在今天到期。心想如果他留意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 这样的心态也很有些问题,但智美忽略它,不打算加以讨论。 早餐是常见的一杯鸡蛋牛奶加上法国土司。 博佳也如往常一般跟她道了早。 他们也如往昔各自端坐在餐桌一角,边吃早餐边说明自己今天大概的行程,以及是否回家吃晚饭。 「我今天可能要加班,最近公司在赶一个大case,所以可能赶不回来吃晚餐。」智美说。 「喔,刚好我今天也得上山去看看薄荷园的土质改善到什麽程度了,晚上我可能会到同事家吃饭,我们就各自解决吧。」 「喔,好,那就这样决定了。」智美困惑地说。 「嗯。」 一切正常。 太正常了,反而有些不寻常,因为今天应该要表现得跟平常不一样才对呀。今天可是最後一天了。 智美按捺著,一边喝著鸡蛋牛奶,一边观察著博佳脸上的神色。 但他神态从容自若,完全无迹可寻。 喝光了牛奶,啃完了土司,智美拭了拭唇角,缓缓地说:「我上班了。」 博佳翻著今天的早报,淡淡地道:「好,开车小心。」 就这样?他没其它的话要说? 好歹他们也当室友当了一个月了,连道别的话也没有? 智美站了起来,闷闷地道:「我去上班了。」 「好。」 瞄了他一眼,还是没反应。 智美有种想捉住他的衣领摇晃他的冲动,但她已经站起来了,所以接下来的唯一动作只能是离开餐桌,准备上班去。 「我去上班了。」她无精打采地说。 她脚步有些沉重地往外走。 「智美。」博佳叫住她。 哈,闷骚!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吧。 智美款款地转身回来。「什麽事?」 博佳抬起头,如往常一样那样淡淡地笑著。「你今天真奇怪,同样一句话说了三次,是不是生病了?下班後去看一下医生吧。」 智美体内一股无名火上扬,她蹙起眉:「你才需要看医生呢,不管你了,再见!」 说完,她气冲冲地离开,走到车库去将车子开出来。 博佳站在窗边,看著智美开车上路。 「再见,智美。」叹了口气,他走到楼上的书房里,将纸张放进传真机里,输入一个传真号码。 ☆     ☆     ☆ 智美一早来到公司,洁西卡已将一叠整理过的文件、邮件和传真放在她桌上。 尽管心情有些低落,但她还是尽量振作起精神,准备努力工作。 她将私人信件移到一边,先处理紧急的公务。 待公事告了一段落後,她才开始拆信和看传真。 然後,她的注意力被一张传真信函所吸引住,从一叠纸张里抽出那张手写的传真,她既释然又会心地绽出一朵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她确实是笑了,但随著字里行间的行进,她渐渐收敛住笑意,抿起了唇。 智美: 有些事情不适合面对面地摊开来说,例如我们现在要谈的这件事。 不瞒你,从你搬到我那里住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每天在倒数著日期——别误会,跟你相处很愉快,你是个很棒的室友。你从来不挑食,非常好养,喂饱你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工作。 一个月的时间曾经感觉很长,但如今回想起来,却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令人讶异日子居然一下子就过去了。时间过得具快,可不是? 花园里有一种放心花,一年只有一季花期,只在黄昏时开,太阳下山後便凋谢。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却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一生的灿烂,我时常纳闷,不知她为谁绽放?或者,谁也不为,只是天性如此? 最後一天晚上,我失眠了,就爬起来写这封信。看见你房里很早就熄灯,想必你睡得很好。 已是凌晨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你的感想是什麽?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是否让你有坐牢的感觉?希望没有。 假如有的话,我向你致歉,同时也向你道谢,我知道我姊姊们不容易取悦,谢谢你的配合,也希望你还满意我的表现。能当你的合夥人,我深感荣幸,而如果你认为婚姻的伪装已经不必要,欢迎随时找我签字。 看你搬家的感觉光是想像就觉得很奇怪,所以我就不打扰你了。 今天我会住到山上去,一个礼拜後才会回来,我想你一定很迫不及待要回市区,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慢慢搬东西,这一个月来,累你舟车劳顿,辛苦了。离开後,请记得帮我锁门。 最後,恭喜你重获自由,并祝你一切顺心如意。 依然是朋友? 博佳 ☆     ☆     ☆ 在花园里设定好自动洒水的装置,博佳满身大汗的离开花园,回到屋子里。 智美应该已经看到传真了吧。 没有当面道别,是有些不够大方,但这样比较好,比较不会觉得舍不得。相处的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从不适应到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在早上准备两份早餐,道早安、说再见。 习惯在晚上等候一个人回来一起共进晚餐的感觉,听她聊白天发生的琐事,一起洗碗,看新闻。 习惯听她爽朗的笑声,习惯看她的笑容,习惯偶尔会出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莫名尴尬,然後一起别开脸。 习惯在睡不著的夜里,有人可以一起下棋;习惯早晨醒来,在花园里照料花草时,抬起头就看见她站在窗口挥手向他打招呼。 习惯她偶尔不耐烦时会有的小动作,和不自觉拧起的眉头——她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呢。 也习惯喝她煮的咖啡,他会怀念的。 智美是他生命中的一小段意外的插曲,出现和停留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会成为他记忆中的一部分。他知道,往後,当他看见旋心花开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她。 因为对他而言,她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 ☆     ☆     ☆ 智美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生闷气,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气什麽? 或许是气博佳传真来的道别信,或许就是气他本人。 在看了他的传真後,她有股冲动想要开车回郊区,把他拦下来,用力地摇晃他,问他究竟在想什麽? 居然、居然连当面跟她说声再见也不愿意,反而还逃到山上去,活像在避难似的。他把她当成什麽了啊?洪水猛兽还是妖魔鬼怪?为什麽不大大方方地送她? 早餐时还装的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呆样,真是愈想愈让人想生气。 没有丢下繁忙公事跑回郊区,是理智阻止了她。 从早上气到下午,生气让她办事效率更加迅速,一时间,所有该做的都做了,预定的加班时间也取消,她从市区一路气回郊区,回到博佳住处,停妥车,开了门,发现一室冷清,她才冷静下来,怒火一点一点地消却。 他真的不打算跟她说再见? 满腔怨怒无处发泄,智美突然泄了气,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此时落日馀晖映照著寂寥的花园,庭院有几许深深。 智美脱了鞋袜,放下公事包,赤脚走进花园里。 过去没有花多少心思在这片园子里,到现在她还是只识得几种基本的常见植物,像是长春藤和玫瑰花之类的。 博佳所说的旋心花种在哪里?她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智美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闲晃著。 草丛花丛里,有不知名的昆虫在鸣叫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渐渐地隐没入山,带走了最後一抹馀晖,暮色降临在花园里,眼前一株开满著白色花朵的不知名植物,竟在一瞬间纷然凋零。 智美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株白花。 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一生灿烂…… 智美在这株不知名的花朵前蹲了下来,心中满满是无以名状的惆怅心绪。 也许他是对的。 有些事情不适合面对面地摊开来说,例如说再见这件事。 当晚她便收拾行李,将博佳给她的钥匙放在桌上,同时把属於她的一切都带走。 她无声无响地离开,重返她所熟悉的城市。 ☆     ☆     ☆ 回到市区的第五天,日子彷佛又倒退回五月以前,什麽事都还没发生的那时候。城市里快速的生活步调淹没了一切,淹没思想,处於其中的人们无法退後,只能前进、不断地前进。 智美到底是个城市人,即使曾经属於田野一段时间,依然有办法很快返回她在城市中的生活轨道。 苏安桐已经许久未曾在健身俱乐部见到童智美,是以今日见到智美,她非常讶异。而职业的本能让她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她好奇地问智美:「一个多月没见到你,还在忙著逃婚啊?」 踩在健步机上,智美瞥她一眼。「好奇吗?如果我告诉你我过去一个多月都在做什麽,你得保证不把事情刊载在报纸上,公诸大众。」 「你当我什麽人?我像是那种会出卖朋友隐私的人吗?」说是这样说,但安桐一点儿也没有被冒犯的感觉,智美是什麽个性,她太清楚了。「说吧,你手指上那枚戒指是怎麽一回事?」 戒指?智美抬手一看,这才发觉她忘了将戒指除下。「真是观察入微。」她佩服道。 「故事想必精采,我苏安桐洗耳恭听。」安桐期待道。 「好吧,反正瞒不过你。」智美放慢健步机的速度,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後,抬头向安桐微微一笑:「我相心你也猜到了,我结婚了。」 尽管已有准备,但安桐还是感到有些惊讶。「你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是不是?」急著想知道内情,她完全忘了应该让受访者尽情自由说话的基本采访原则,著急地问:「对象是谁?结婚多久啦?哎呀啊,你怎麽没请我当你伴娘?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咧,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智美忍不住大笑出声。能让素来以冷静自持的苏安桐方寸大乱,她非常得意。「别急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接著,智美开始向安桐叙述过去一个月来所发生的林林总总,场景也由健身俱乐部转移到市区里一家情调好、灯光佳的夜猫子咖啡馆。凭窗而坐,当安桐喝完第一杯咖啡的时候,智美刚刚好将故事大略讲完。 但揭露的只限於事件本身,不包括智美本人对事件的看法。她下意识地隐藏起自己在这一段时间的心路历程。 安桐可不是傻瓜,这整件事,她最感兴趣的,也是最重要、最精采的部分莫过於智美与那位庞先生两个人的内心世界了。 为了满足好奇心,她想挖出一些内幕来。 「这位庞先生想必有许多过人之处吧?」安桐试探地问。 智美轻描淡写地笑道:「他?不过是个园丁,平常也就种种花、煮煮饭、扫扫地,你认为他会有什麽过人之处?」 安桐很快便捉出重点,并且加以分析:「如果他真的这麽平凡,照你的说法,你们不过才相识一个多月,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智美——是这麽眼高於顶、宁缺勿滥的人,你会嫁给他?还跟他一起生活了一个月?我相信这位庞先生一定不只是你说的那样简单。」 经安桐一说,智美在记忆里重新勾勒出她所认识的庞博佳……博佳是个什麽样的人?他跟植物说话,他会下厨,他非常体贴,他令人有安全感而且愿意以全心信任,他还非常聪明——光看他应付她家人的手腕就可以发现。除此之外呢?还有些什麽? 「怎麽样?」安桐问。「想到些什麽了吧?」 是有些什麽,但智美想藏私,不想说。「我一定要回答吗?」 安桐用力点头。「小姐,好心点吧,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好吧。」智美简单地道:「博佳他是一个可以让女人放心托付终身的男人。」是的,归结总总他「平凡」的特点,智美得到这样的结论。 安桐两眼大瞪,「这意思是……」智美其实是来真的,她的婚姻并非如她先前所言般只是权宜性质?她不懂。 智美回想著与博佳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 「意思是……庞博佳是个平凡的男人,但是安桐,你想想看吧,现今这个社会上,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麽安於平凡?大街上男人一把捉,哪个不号称是新贵,哪个不立誓成为王永庆第二?这种时代,谁还下厨,谁还跟花草讲话呀?就是因为平凡,所以在一堆「自命不凡」的人当中,他反而才是真正不平凡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这样。 智美忆起第一次见到博佳时,她认为他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认识的那些男人又有一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如今她知道了。 博佳有他自己的风格。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自己。 平凡中的不平凡啊……安桐沉吟道:「所以,这就是你挑上他当你所谓的「婚姻合夥人」的原因?」 智美摇摇头,笑道:「安桐,你糊涂了,你忘了我结婚的真正目的吗?就算博佳再好,我也不会因为他的「好」,就跟他结婚。我们之所以结婚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我们都要自由,都不要牵绊,都受不了一再与人相亲——这才是我挑上他的原因。」 「可是……就我所听见的,我觉得你们很登对啊。」安桐不确定地道:「再者,你说你要自由、你不要牵绊、你受不了一再相亲,所以你挑上他,跟他结婚,问题是,你真的确定他之所以不结婚,理由跟你完全一样?天底下有这麽巧的事?如果你们观念这麽相近,我倒觉得你们还真是结婚的好夥伴。嗯,登对,登对!」她拍手道:「你们乾脆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算了,反正婚都结了,正好捡个现成,便宜你们了。」 「你怎麽会有这种想法?」智美讶异地看著安桐。「大概是我的话不小心误导你了吧。」她强调道:「我跟博佳一点都不适合。」 「是吗?」安桐笑笑地道:「你刚不还说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放心地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我听错了吗,嗯?」 「没错,我是这麽说过,如果你被他养一个月,包准你也会这麽认为。」 「难怪你气色这麽好,真羡慕。」如果可以,安桐倒真的有兴趣试试看让一个好男人这样照顾,但她迄今一直没这种机运。 回归正题,智美继续说:「不过这跟我们适不适合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的生活步调相距太远,根本配合不来。」 「配合嘛,不就是你退一步,他让一步吗?」 「没这麽简单。」智美用力摇头。「我不可能会习惯他那个环境的,我不可能像他一样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沟通,也不可能下厨作菜……不可能……」 安桐一针见血地问:「是「不可能」,而不是「不愿意」?」 「什麽?」智美愣了一愣。 安桐倾身问了一个她刚刚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智美,我问你喔,假如教你再回去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你愿不愿意啊?」 智美连考虑都不考虑。「我为什麽要回去?我结婚不是真的为了结婚耶,我是为了自由、自由!」 「嗯。」安桐手肘支著下巴。「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以生。」罗曼。罗兰的名言。 「什麽?」智美没听清楚。 「唉,你还真是不自由,毋宁死。」安桐下了个评语。 「什麽?」这回智美是不确定。 安桐不理会智美的抗议。她看著她,说:「智美,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那位庞先生一起生活了一个月这麽久,对你而言,他在你心中的意义依然还是跟一开始一样,纯粹只是一个单纯的合作对象而已吗?他在你心中究竟算是哪一根葱?」 葱?安桐渐进式的询问,让智美沉默了半晌。博佳於她而言,究竟算是什麽? 见她沉思良久,安桐道:「是不是很难回答呀?」 智美点点头。「是有一点难。」 安桐循循善诱道:「你觉得他重不重要?」 智美摸摸下巴。「难说。」这题目好像不适合设计成二选一的选择题。 「不重要?」 「不。」 「那麽是重要?」 「也不。」 「智美!」安桐太想知道答案了。 智美低著头,把玩著精罐里的小汤匙。许久,她才开口道:「博佳他……他算是我一位……很特别的朋友吧。」 「朋友?」这隐含著什麽特别的讯息吗? 「啊,是的,一位特别的朋友。」智美点点头,自己接受了这样的答案。 安桐露出一抹微笑。「我觉得你应该要再多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智美啊,基於朋友的立场,我不得不提醒你,人是会改变的,有时候时间久了、立场转移了,很多坚持可能都是无谓的,说不定再过几年,你就会真正想结婚了也说不定。」 智美挑起右眉。「这我可不敢确定。」 安桐笑道:「所以我才说是「说不定」啊。」 智美用表情表示不以为然。「不会的。」 安桐也不介意,她比较关切的是,「现在你跟那位庞先生算是处於分居状态吧,以後有什麽打算?」 「没什麽打算。」智美淡淡地道:「维持现状就是目前最好的打算了。」 「如果你以後遇到一个让你想结婚的人,你怎麽办?」 智美与博佳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不管是谁想结束好重新开始,我们都会放对方走,感情上,我们不干涉对方。」 「这样做有意义吗?」安桐不解地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啊。」 智美耸了耸肩,「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我很满意我现在所得到的,目前,这样就够了。」起码亲友不会把她当商品一样到处推销了。在他们眼中,她是已经「出清」的存货。 「是吗?听起来你对自由的标准认定好像又比前一阵子降低了。」安桐微笑地说。 「有吗?」智美一点儿也不这认为,她还是以前那个童智美啊。 安桐看著她,别有深意地说:「我怕你是当局者迷。」 「迷什麽?」智美笑问。安桐这说法有趣,她想听听她怎麽说。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归结先前自智美处所听来的总总资讯,安桐画龙点睛道:「你素来冰雪聪明,智美,你想想看,倘若你真的只是将那位庞先生视为一个追求自由的合作对象,你又何必一再强调你们之间的「不适合」呢?」顿了顿,她说:「除非你对他有感觉,你是吗?——不,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智美的表情由困惑到深虑,安桐拍拍她的肩说: 「我有个采访,先走一步,下次再聊。」她祝福智美能够看清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麽,希望她幸福。 安桐转身大步离去,智美的思绪犹自纠缠在安桐的问题中。 她为何如此介意她与博佳之间的不适合? 这个问题,智美一时无法回答自己。她足足想了三天,在逻辑、哲学与种种情感因素中来回穿梭寻觅,她终於找到了答案。 一开始,只是注意到两人在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开始将这些差异化为主观上所认定的「不适合」,却是因为对他有了意料之外的感觉。 因为对他有感觉,所以才会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的不适合。 而一再强调他们的不适合,纯粹是为了不想让自己无法在婚姻里即时抽身,故需时时提醒自己,以免不小心忘记,一失足成千古恨。 天啊,是什麽时候开始的?这又是怎麽发生的? 她……她竟然喜欢上庞博佳了?! 而她甚至想说服自己,他对她来说只是一位「特别」的朋友。 她真蠢,竟然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的合作关系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爱情来搅局了。 怎麽会这样呢? 智美想了许久,认为这不能全怪罪自己。 就跟她告诉过安桐的一样,博佳本来就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好感的人。所以她会喜欢他,也就没麽好震惊的了。 这个男人人见人爱嘛!她也有可能是一时给迷惑了。 智美不自觉地咧开嘴笑。 给自己作了一番心理建设,能够面对事实之後,接下来,她得好好想想往後应该怎麽办? ☆     ☆     ☆ 虽然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已有一段时间,但智美仍然不时会想起住在郊区的博佳。与苏安桐的一席长谈,挖掘出太多太多她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她发现她似乎更加挂念她的合夥人了。 第八天,回到城市里已经第八天了,她开始想念他的好厨艺,想念他为她特调的鸡蛋牛奶,想念他家里床铺上的薰衣草香,也想念他那一扇可以看见日出的大窗。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恐怕不容易入睡。 ☆     ☆     ☆ 博佳已经下山回家来了。 刚回来的那时候,餐桌上、花园里、客厅的沙发、书房中、以及主卧室的那扇迎接日出的大窗……屋前屋後、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似依稀可见一个长发垂在腰後,笑语盈盈的窈窕身影在屋里四处游荡。 博佳费了好一番气力才将那身影驱逐出脑海。 他知道她会离开,但当他从山上回来时,开门的那一刹那,他心底依然有一些期待能够在屋里见到她,但她走了。 他不确定智美是什麽时候离开的,但她已经不在了,她带走所有的东西,独独留下他交给她的房子钥匙以及她留给他的回忆。 他记得智美在这屋里活动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记忆之深,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他尤其想念她的咖啡。 但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不会回来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窗内的人开始觉得这一夜将不容易入睡。 ☆     ☆     ☆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 智美睁开眼睛,看见床头闹钟的时间指著凌晨两点十五分。 她睡不著。就跟昨夜、前夜、大前夜一样,她失眠没有办法入睡。 拉开床头柜,取出两颗安眠药,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前。 她一向不随便吃药,但没办法,还是得吃,不然睡不著,白天会没精神工作。 犹豫地看著手掌心的白色药片好一会儿,吞了一口水,正要将药片配水服下的时候,眼角瞥见床头上的电话。 瞪著那具电话良久,心底在电话与安眠药中挣扎,最後,她丢开药片,改捉起话筒,在改变主意前迅速地按下了几个号码。 电话很快地接通了。 话筒中传来嘟嘟的声响,智美微湿的手紧捉著电话等待著。 响了三声,那头,电话被接起。 「喂,庞博佳。」声音有些慵懒,但却很清晰。 她已经没有反悔的馀地。 听著他的声音,智美忍不住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嗨,是我。」 ☆     ☆     ☆ 今夜的月光太明太亮,博佳睡不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一点多,他眼睛还是没法合上。 无聊之馀,他取来西洋棋,坐在床铺上一个人扮演双重身分,在棋盘上自相残杀。 一个人玩棋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一通不在预期之内的电话划破深夜的寂静,令他足足捉著话筒呆滞了三秒钟。 「智美?」 7 听著博佳的声音,智美紧捉著电话,一时间不知道该讲些什麽。她催促自己快开口说话,但舌头就是不听使唤。 博佳没有催她,他自己也还处於震惊状态,尚未恢复过来。 两人据著话筒,各自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听著对方的呼吸声。 渐渐的,平静下来了。智美开口:「你睡了吗?我打扰到你没有?」 透过电话机所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些不真实。但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好歹,聊胜於无。博佳回答说:「没有,我还没睡,我正在下棋。」 「下棋?你有客人吗?」 「没有,我一个人玩,打发时间而已。」 「喔。」原来。 「嗯?」怎麽了? 不想猜测心意,不想躲藏,智美淡淡地道:「我睡不著。」 博佳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明月。「你那里看得到月亮吗?」 智美抬起头,看向窗外。「嗯,看得到啊,很亮是不是?还是满月耶。」 「听说被这种月光照到的人比较不容易睡著。」 「真的?难怪我睡不著,你也是吗?」 「我也是。」 「真巧。」智美说:「那我们来聊聊天吧,好不好?」 「好啊,反正睡不著,想聊什麽?」 「随便聊聊,聊什麽都可以。」她只是想听他的声音。 博佳沉吟了片刻。「那……聊聊你怎麽会打电话来好了。」 她不答。「你回来多久了?」 他反问:「你又回去多久了?」 这样不行。智美丧气地说:「我们得换个话题。」 「我同意。」他回答。 但智美却还是回答了:「今天是第八天……喔,不,是第九天了。」已经过了午夜,又得加一天。 那麽她在他上山那天就回去了。「不是要换个话题吗?」 「是要换啊,不过还是先把该讲的讲一讲,心理没负担比较好——你刚回家吗?」 「嗯,前天才回来。」智美真正想说的是什麽?博佳耐著心等待。 「我有没有东西忘在你那里忘记带走?」正是闲话家常的口吻。 「有。」 「真的,是什麽?」怪了,她还以为她收拾得很乾净了。 你的身影、你留在屋里的种种回忆,博佳心想。他说:「冰箱里有一瓶优酪乳,你买的,还没开过呢。」 智美恢复记忆。「我忘了收拾冰箱了,请你帮我处理掉吧。」都那麽久了,大概也过期了。「还有其它的东西吗?」 「应该没有了,我没有仔细检查过,不是非常确定。」他说谎。 「再换个话题吧。」好像又聊不下去了,她建议。 他问:「最近过得还好吧?」 「很好。」她说:「你呢?」 「也很好。」他答。 「薄荷园现在怎麽样了?」 「改善了些,渐渐在复原,还需要时间。」 「喔,那很好。」 「嗯,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多了。」 好像又得换个话题了,智美皱著眉道:「对了,我看到你说的那种旋心花了。」 「哦,是吗?你确定?」 智美回想著她所看见的那株花的外型。「旋心花是不是叶子细长,开白色的花,花型有点像百合的那种?」 「你真的看到了!」他有些讶异。「是不是很神奇?」 「酝酿了一整年的期待,却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就结束了灿烂的一生……」智美淡淡地说:「我想她是天性如此。」 博佳突然静默了下来。 「我还看见了你的传真。」顿了顿,她问:「那种情况……真的没有办法面对面地摊开来谈吗?」 博佳沉吟。「你想要我面对面地跟你谈这件事吗?」 智美在心底摇头。「不,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们再换个话题吧。」 「嗯哼,聊什麽好?」 她玩笑地建议:「不如唱首摇篮曲来听听,好吗?」 博佳不禁笑了出来。「我不会唱,怎麽办?」 智美认真地答说:「不然,你另外想法子帮我早一点睡著,吃安眠药的方法除外。」 博佳蹙起眉。「别吃安眠药,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所以才打电话来向你求救啊,想到什麽好办法没?」 「喝」杯热牛奶试试看。」 「多麻烦,还要下床,喝完又要洗杯子。」 博佳失笑。「那麽把你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吧,说出来以後,心里舒坦,没压力,就睡得著了。」 智美晶亮的双眼在黑暗中瞪著天花板。她一直没反应,直到博佳出声叫唤她,她才缓缓地问道:「博佳,你後不後悔?」 博佳迟疑地道:「为什麽这麽问?」 「失眠东想西想,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怎麽会这麽想?」他轻声问。 她诚实地说:「开头就这麽想过,但一直很自私,不想告诉你。」 他何尝不也是有这样的罪恶感。「怎麽现在又想说了?」 智美轻轻地笑。「现在是大半夜,讲完了,明天醒来可能会忘记,像作梦一样,所以没关系。」 而且夜晚也是人心灵最脆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他何尝不想把实情告诉智美,只是每每话到喉口,就被咽了下去。 博佳迟迟不语,「你後不後悔?」智美间。 犹豫了下,他没有正面回答。「你自己呢?你後悔了?」 「曾经後悔过,现在不了。」 「过程里发生了什麽事?」他好奇地问。 「反正都做了,後悔也无济於事,只好努力贯彻始终了。而且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也很不错。」覆水难收,只好忘记过去,看向未来。 「是吗?」他困惑地想。哪里不错了? 「是啊——不准你再反问问题了,你得先回答我刚刚问你的——博佳,你後不後悔藉著婚姻来躲避婚姻?」 沉吟片刻,博佳回答说:「智美,我没有资格说後悔的话,你有你的理由,我们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我完全明白你的目的,也答应了。而我既然答应你,我就不会後悔,你以後不需要再问我这个问题,因为我的答案永远都是「不」!我不後悔。」他又怎会後悔呢?智美是一个好室友、好夥伴啊。如果他当初没答应,他才真要後悔呢。 博佳不後悔……这是否意谓著她可以不用那麽内疚了……但他为什麽不後悔?智美不禁沉吟著,过去一个月来,与他相处,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博佳的意志其实非常坚定,假如他决定了某一件事,无论旁人怎麽说,他是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他比她更有办法,也更有手腕与精神应付他自己的婚姻问题,即使庞家三位姊姊不断地为他安排相亲,但如果博佳自己不想结婚,她相信他绝不会为了受不了逼婚的压力而轻率点头。 当初与他协议婚事时,她对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认识,然而事过境迁,将当初种种细节拿来重新思考一番,智美不得不疑惑起来。 想起安桐曾问过的一个问题——「你真的确定他之所以不结婚,理由跟你是一样的?」 在当时,她还不够认识他,她自己渴望自由,不想放弃,便主观地认为他跟她一样,是为著可贵的单身生活而不愿套上婚姻枷锁。但如今这样的认知在智美的心中却起了剧烈的变化,她开始动摇。 博佳为什麽答应跟她结婚?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明明白白的跟她提过。 突然间,她感到既迷惑又不安。 察觉到电话那一头的静默,博佳关心地问:「智美?」 「啊,喔。」她回过神来,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博佳在等待著,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话筒中,对方的呼吸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两个人、两颗心,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 唉…… 博佳轻轻叹了声。「智美,挂电话了好吗?」 智美试著笑了笑,道:「别担心浪费我的电话费。」 「明天不是还要工作吗?早点休息吧。」 「可,我还是睡不著。」 「你想问什麽,就问吧。」 智美愣了愣,然後说:「好吧,我想问你,博佳,你当初答应跟我结婚的真正原因是什麽?」 博佳是猜出智美有心事,但他没想到智美会问他这件事。「你不以为我也是为了自由吗?」 「那是「我以为」,但,你是吗?」她发现自己正屏息著,肺叶疼痛,等待他的回答。 博佳不愿意再隐瞒,他也为了这件事而吃足了苦头,罪恶感侵蚀著他。而如今,该是坦白的时候了。他回答智美说:「我是,智美,我是为了自由,但我们两个对自由的定义不一样。」 智美疑惑地问:「那麽你的定义是什麽?」 「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吗?我曾经考虑过结婚,当时我也真的准备要结婚了……」他放任思绪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声音显得有些飘渺起来。 智美倾耳注意听著。 「五年前……我有一个论及婚嫁的女友,她怀了我的孩子……」 ☆     ☆     ☆ 博佳曾经有一个孩子?! 智美躺在床上,话筒丢在一边,已经挂断的电话传来急促的噪音。 她好一会儿不能思考,只能静静地回想著博佳不久前向她揭露的一个故事。 他说他利用了她。 智美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只觉得一股酸涩的滋味从胃底蔓衍到喉头来,她呆愣愣地流了泪,直到电话那头再无任何回应,他说完了故事,他挂上了电话。 ☆     ☆     ☆ 「这是怎麽一回事?」隔天,智美约了庞大姊出来,忍不住劈头便问。 庞大姊惊愕地看著智美。「你……你知道了?」 智美点点头。「博佳昨晚告诉我的。」 庞大姊忍不住垂下了头,叹了叹,又抬起头来,望著智美,握著她的手说:「那麽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博佳伤得很重,可能到现在他都还没有痊愈。你不知道当你们结婚时,我跟老二和老三有多高兴!智美,你是博佳的太太,你答应我,千万要好好照顾他。个性上,博佳也许看起来很实际理智,但情感上他一直是我们庞家四个子女中最敏感的一个。」 「我还是不太明白……」智美悄悄地抽出手,将双手摆在大腿上。「为什麽博佳的女友在怀了他的孩子後,反而不肯嫁给他?博佳爱她,不是吗?」昨天在电话里,博佳并没有把事情说得很清楚,她隐隐感觉他还是有所保留,显然有些事情是他不愿出息她知道的。 庞大姊想到这件事就觉得生气。她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气愤地说:「那个女孩是在利用他!」 智美不禁瑟缩了下。如果庞大姊知道她也利用了博佳,不知道会不会跳起来把她打扁? 庞大姊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知道那女孩怀孕,博佳立刻安排了婚礼,但结婚前夕,那女孩却跑掉了,原本我也不明白为什麽那个女孩会这样,博佳一直不肯说,我是後来自己请人打听才知道的——她跟她的爱人没有办法生育,所以就利用了我弟弟,从头到尾,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嫁给博佳,而博佳也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他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子,其实是个同性恋者……」 「啊,」智美不禁低呼出声。这就是博佳想要隐瞒的原因了,他在保护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孩子。 庞大姊就她所知的告诉智美:「那个女孩家世很好,知道她的家庭不能接受她的倾向,所以她找了一个男人作掩护,私底下与另一个女孩在交往。当时她们似乎打算私奔,大概是明白两个女人在一起不可能生育,所以才想藉著博佳……」摇了摇头,她说:「我不是那种不开化的人,在我的眼里,同性恋跟异性恋是完全平等的,但我实在不能不心疼我弟弟,那个女孩错在不该利用博佳,欺骗他的感情。」 「那麽,孩子呢?那个女孩又到哪里去了?」 庞大姊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後来出国了,她是不是有把孩子生下来,我也不清楚……博佳或许知道吧,但他再也不提这件事了——他都肯告诉你了,他没跟你说吗?」 智美感觉有一把灰洒在她脸上,她灰头土脸地摇头。「不,他没说,他只告诉我一点点……」以及,他是为了想要给她自由,才答应结婚。因为给她自由的同时,也等於给了他自己自由。 智美乍听时不甚明白,现在她知道了。 他必定曾经困在剥夺了另一个人的自由的罪恶感里。也许那个女孩曾经求他放她走,不要再缠著她了。 然而,後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心中充满了迷惑。 ☆     ☆     ☆ 後来,孩子流掉了…… 庞博佳在病房外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著。 她躺在病床上,她的「她」则面色惨白地站在走廊的角落。 知道事情的真相後,他非常、非常地生气。她竟利用了他,而且还「利用」得 这麽彻底。 若不是她在他们结婚前夕沉不住气,她逃了、她後悔了,她不能忍受嫁给他,她崩溃了,他可能会被她一直蒙在鼓里,永远也不会发现她其实另有所爱。她甚至可能会借著他不知情的掩护,继续与她的「她」来往,以避开世人的耳目。 发现她早已有计画想移民国外,带著他的孩子,与她的「她」在一起,震惊之馀,是全然的忿怒。在她与「她」私会的住处里,他们三人起了剧烈的冲突。 他的理智有一瞬间完全消失不见了,不知道事情是怎麽发生的,她跌了一跤,下体开始大量出血。 他的孩子……他才正要准备当一个父亲、一个丈夫,而他爱她。 紧急将她送医後,他渐渐冷静下来,一股绝望、哀伤的情绪吞噬了他,当医生出来告知结果时,他几乎无法支持住自己颤抖的双腿。 孩子流掉了…… 他们之间也结束了。 「对不起……」病床上的她苍白著唇颤抖地说。 他掩面,哽咽的无法再说些什麽。他无法原谅她,然而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是他害他们的孩子流掉的。 他想握住她的手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但她的手早已让另一个人紧紧地握住。他只能转过身,收拾起破碎的心蹒跚地独自离去。 从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有一分愤恨与罪恶感。 时间让愤恨的感觉渐渐淡去,但罪恶感却仍然藏在心中深处,时时要发作一回,让他即使被他所爱的植物朋友们围绕,也无法抹去心底那道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痕。 选择了他可以告诉智美的,隐藏了他不愿意也不应该说的,心头是好过了些,但如今,她会怎麽想呢? 博佳挂上了电话後,一直无法入睡;但也无法再捉起电话,听听她的想法,以及问问她准备何时与他签字离婚? ☆     ☆     ☆ 若问童智美,她为什麽这麽畏惧婚姻。 看看以下情景,便可知一二—— 楚飖是她的前任上司,阅历丰富,深受老板青睐,爱护有加,她不但英、法、德、日、义等外语听说读写流利,在未步入婚姻前,她还是个独立自主、有担当、赏罚分明、能力强的女性高级主管,智美跟随在她麾下,自觉获益良多,受益菲浅。 然而她後来嫁给一个华裔商人,不到一年便怀孕生子,在婆家要求下,辞去了工作,从此开始了她相夫教子的生涯。 本来人各有志,楚飖要怎麽选择是她自己的事,但前几年智美出差到美国时顺便去探望了她,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股悲哀。 没了工作,成天待在家中,生了三个孩子的楚飖不但身段丰腴了一倍有馀,谈吐离不开家庭琐事,家中虽有菲佣帮忙家务,但昔日美丽的楚飖依然在家庭里渐渐变成了一个爱唠叨的阔太太,成天只烦恼老公的外遇以及与妯娌间的嫌隙。 看见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婚姻折磨成这样,而她本人却还毫无自觉,智美替她觉得难过之馀,更下定决心绝不让自己也步上同样的後尘。 不仅仅是楚飖. 还有智美许多在求学时候的朋友,也都纷纷结了婚,有的早了些,有的晚了些,但大多都已有归属。然而所谓的「归属」,背後却隐藏了许多生活上的磨难——家庭生活让女人退化成男性事业下的禁脔。 半前年,智美去参加大学同学会,从前班上有一对人人称羡的班对,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像是金童玉女。 婚前两人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但结婚不到半年,两个人才发现原来他们不适合当结婚的伴侣。 原因是因为,婚後男方经济的压力瞬间膨胀,而女方依然跟从前一样,仰赖男方照顾,花费惊人,才没多久,男方就渐渐吃不消了。新婚所带来的甜蜜渐渐褪去後,只留下许多现实上的问题必须面对。 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一个人无法面对生活所带来的压力,想要在一起生活,根本不可能。然而爱情使他们不愿意放开对方,据智美所知,这两人迄今依然在互相折磨著,口口声声说爱对方,却又巴不得杀了彼此。那种又爱又恨的情绪,令智美光想到这事,头皮就发麻。 干嘛呀,真是自虐,何必呢?! 休说她身边的人,看看报纸上的社会版吧—— 夫妻反目,太太携子跳河自杀! 捉奸在床,老婆按铃控告,求偿百万。 遭暴力虐待十馀年,妻子求助无门…… 太可怕,也太可悲了! 智美摇摇头。所以说,不能怪她拒绝婚姻。 这个时代,爱情已经太容易变质,婚姻不再能提供保障。 同居都比结婚好多了,起码不欢时可以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不愁丧失自我——失去自我的人最可悲。 在她所认识的男男女女之中,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例证,婚姻会将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得不成人样。 然而她喜欢庞博佳,也跟他立下了婚书。 她必须重新思索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未来可能的发展。这是她逃避不了的问题。 童智美一向勇於面对。 ☆     ☆     ☆ 第四张传真了。庞博佳站在传真机旁等候著。 博佳从四天前起,每天早上都会定时收到一张智美传真来的留言。 第一次,她给他的留言是——博佳,每个人都有过去。 第二次,传真机送来的讯息是——每次有什麽事情想不通的时候,我就会到本市最高的大楼顶楼看灯海。 第三次,留言更加简短——哗,原来如此! 博佳看到第一张留言时,心里头涌过一股奇异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过去,她指的是什麽? 心中的困惑还未得到解答,智美又传来第二个讯息,这次的传真更是令人觉得扑朔迷离。 智美在烦恼什麽? 第三次,哗,原来如此?显然她是有所领悟了,却带给他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她想透过这些留言告诉他什麽? 其实要找到她把事情问清楚并不难,他有她的电话,甚至,他可以去找她。 但他没有这麽做。 博佳耐著性子,想看看智美究竟打算怎麽做。 今天会有传真进来吗? 如果有,她会写些什麽? 时间一到,传真机没有令人失望地开始运作起来,纸轴缓缓地吐出纸张,博佳拿起传真一看,发现上头写著——见个面好吗?六点半钟,在我家,不能来请Call 我。喔,对了,晚上吃火锅如何?我请客,记得买菜来喔。 博佳不禁皱起眉,不明白智美到底在打什麽哑谜? 她第一回约他见面时便向他求婚,这回约他,不知道她是否又计画了些什麽? 吃火锅?那他可得早点出门去买材料才行。 8 智美下班时耽误了点时间,回到公寓时,已经迟了十分钟。 见博佳等在公寓门外,她缓缓地走近,同时打量著他,见他手上拎著一大袋食物,她绽出笑意。 博佳这时才注意到智美回来了。 他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嗨,你回来了。」 「对不起,下班时有事情耽误了一下子。」智美从皮包里掏出公寓钥匙,熟练地打开门,同时把呆站在一旁的博佳推进去。「请进请进。」 这是庞博佳第三次进到这间屋子里。 感觉上,一切都没什麽改变。 还是那样舒适的一间小公寓,典型的都会单身女性的住所。 智美一进屋里便丢开公事包,同时往沙发上摊去,两条纤细的手臂作了个伸展的动作。 见智美在这里如鱼得水,想必城市里的生活的确比乡野更适合她。 但……是他的错觉吧,他怎麽觉得她好像瘦了些。 「我把菜拿进厨房洗,工作了一天,你也累了吧,你先去洗个澡,待会儿就能吃饭了。」 智美的确是有些累,她摊坐在沙发上,舒服得差点不想动弹。 「对不起,我没想到今天会弄得这麽累。」 「没关系,我不算是客人,你不必招呼我,快去洗澡吧。」 听见博佳已经发号施令,她乐得从命,勉强地爬起来,往浴室走去。 博佳则转身,拎著菜走进厨房里,发落晚餐的一切。 二十分钟後,智美洗完澡,换上了一件宽松的及膝睡衣,头上湿发则用一条毛巾松松绾就。 没在客厅里看到博佳,她走到厨房,他则刚好端著一锅热汤转过身来。 见到她,他问:「想在哪里吃。」 「客厅好了。」说著,她退後了一步,将茶几整理好。 博佳将热汤放在电磁炉上再加热,食物的香味不断地从锅盖里溢出来,智美开始觉得饿,但她还是问了一句:「夏天吃火锅会不会很奇怪呀?」 「看个人喽。」博佳熟练地将蛋黄和蛋白分开放在调味用的碟子里,然後掀开锅盖。「好了,开动吧,先吃青菜和冬粉。」 智美迅速地在沙发上坐下。博佳则在一只大碗里盛了一碗冬粉和各类火锅饺,然後将之递给她。 整顿饭下来,几乎都是博佳在照应她。而智美只是努力地吃著碗里的食物,兼或加点沾酱或伸手接过博佳递给她的冰啤酒,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没说上什麽话。 博佳不止一次想问智美,但每抬起头,看见她满足地吃著食物,他便忍了下来,决定等她吃饱後再把事情问清楚。 这顿火锅吃了一个半小时,博佳买了不少材料,两人都吃得很撑。 「哗。」吃饱喝足了,智美捧著肚子仰靠在椅背上。 博佳默默地收拾桌上杯盘,起身,走到厨房里洗碗。 真是一个好男人,任劳任怨。智美眯著眼看了博佳好一会儿,然後一跃起身,跟随他走到厨房。 他已经扭开水龙头,勤快地刷洗起碗盘来了。 智美发觉她很喜欢倚在厨房入口,看著他挺直著腰杆站在流理台前,或煮菜、或清洗的专注背影。 她悄悄走过去。伸出双手,犹豫了半晌後,将双手从他腰侧滑进去,抱住他结实的腰腹。 博佳整个人呆住,他愣了一下,低头看著她环在他腰上的手,动也不动地问:「智美,你在做什麽?」 只听得她轻轻叹息了声,双手缓缓游移至他结实的胸膛上,她的脸颊也贴上他硬邦邦的背。 博佳不由得屏息。「智美?」 察觉到他身体不自然的僵硬,智美笑道:「别紧张,只是想试试看这样抱你的感觉而已。」她老早想这麽做了。「果然跟我想像中的一样结实,你的身材真是不错。」 博佳啼笑皆非。「智美,你在开玩笑是吗?」 「不是,博佳,我不是在开玩笑。」她放手,松开他。 他立即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那麽你是什麽意思?你欠我很多解释喔,包括那些传真和今晚的邀约。」 「以及刚刚吃你的豆腐。」她笑著提醒他。 博佳脸红了,有些不知所措。「智美。」 智美笑意盎然地耸耸肩,越过他,走到水槽边,把剩馀的碗盘洗乾净,擦乾,放到架子上。 博佳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的举止太神秘、太令人费解,他开始怀疑他对她的了解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将厨房收拾好後,智美转过身来,看见博佳依然站在那里,举止显得有些紧张,她深吸了口气,希望她的心跳声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其实她自己也紧张得要命。 重建好心理准备,她走到他面前。「博佳,我有话要对你说。」 博佳看著她,等待著。 智美眯起眼,将他肃然的神情看在眼底,她笑著拉住他的手。他手肘反射性地弹了一下,但没挣脱。智美笑得更令人费解了。 「今天晚上,你留下来好吗?」 博佳大睁著眼,疑惑地看著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但她说:「你没听错。」 博佳眨了眨眼,听见智美说: 「我今天要勾引你,你不要反抗,好不好?」说著,她拉著他往她的卧房去。 博佳日神过来,才发觉他已经被推倒在她的床上,一股女性的芬芳迷惑了他。「等一等,智美……」他哑声问:「你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童智美吗?」 智美笑著推倒他,爬上床。「难道我是外星人不成。」 博佳才一怔愣,他的衬衫扣子便被解开了泰半,坦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来。 一双雪白的玉手在他赤裸的胸上游移,他忍不住喘息一声,捉住她的手。 她的头发已经披散下来,整个人俯在他身上,一双眼睛依然晶亮有神,一点儿也不像是生病或嗑了药而神智不清。 「我不明白。」他说。 智美抽出手,抚著他的脸颊道:「我也不明白。」 「什麽意思?」他困惑极了。 「不晓得。」智美也是一脸困惑。「我喜欢上你了,博佳,我也不晓得这是怎麽一 回事。」 博佳脸上的惊愕显而易见。她说她喜欢上他了,这比她先前说要勾引他还令他惊讶。 「别这样看我。」智美推了推他的脸,笑道:「这没什麽,我喜欢过很多男人,你不是唯一的一个。」 想起她说过她有许多舞伴,博佳难以置信地问:「你也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上床吗?」他知道她率性、她不羁,但他没有心理准备知道她在这方面如此开放。 智美不答,她看著他的眼间:「你介意你的妻子不是处女吗?」 他别开脸,冷淡地说:「我也不是第一次,但智美,我不喜欢太过随便的性关系,我没有跟每一个我喜欢的女人上床的习惯。」 智美微微一笑,翻了个身,在他身边躺下来。「博佳,你喜欢我?」 他转过身,不答。 「博佳,回答我。」她追著他问。 博佳被迫回答:「是,我喜欢。」 智美开心地笑了。「你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我了吧?」 「是,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 「这也是你答应跟我结婚的众多原因之一吧?」 博佳怔住。 智美执意与他面对著面,博佳第一次觉得这麽窘,他连耳根都烧透了。 智美很想笑,但怕伤了他的自尊心,硬是忍住。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怀里,闷著声说:「博佳,你真傻。」 博佳沉默不语。 她接著说:「我真的很排斥、非常排斥婚姻,我觉得婚姻生活会摧毁掉许多原来美好的事物,所以一直不敢放弃单身的自由,接受家人的安排走进结婚礼堂。对我来说,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没有办法嫁给我想像中的任何一个男人……」顿了顿,她叹息似地道:「可是,博佳,我却嫁给了你。」 博佳全身为之一僵,她究竟想说什麽呢? 智美续道:「愈是跟你相处,我就愈喜欢你……」 博佳忍不住伸出手臂环住怀中人儿的腰。他对她,从不曾这般逾矩,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智美不是那种可以轻薄的女子,他怕要是他对她伸出手,她会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但她竟然告诉他,她喜欢他,此刻他可是在梦中? 「怎麽会这样呢?真是奇怪,我想了许久,终於有了答案。」她探出头来,目光炯然如星地望进他眼眸深处。 「你想到了什麽?」博佳忍不住问。 她撑起一只手臂,笑道:「哗,原来如此!这麽简单的道理,我竟然想了那麽久,真是不可思议。」 说了半天,博佳还是不明白,他不由得蹙起眉。「智美……」 她呵呵一笑,躺回他身边。「博佳,我真是喜欢你。我想到的答案就是——因为我嫁给了你,所以我才喜欢你;也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嫁给你——你说这是不是很绝呢?」 博佳眨了眨眼,「智美……」他怎麽还是听不懂啊? 简单明了地说:「我想你啦。我回城里这麽久了,那天我们连道别都弄得乱七八糟,回来以後,我一直想见你,但你表现得那麽冷淡……博佳,你想离婚吗?」她担心地看著他。 离婚?他摇了摇头。「你说离婚,我才跟你离婚。」 智美松了口气,笑了。「那我们就在一起了,你说好不好?」 他拧起眉。「我想我很不明白你说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智美,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你想要我们的婚姻吗?」 智美跪坐起来,认真地看著他说:「我想了很久了,博佳,我没有办法喜欢婚姻这种制度,一开始,我找你结婚只是为了私人的目的,但在我们「试婚」了一个月之後,我相信你会是一个绝佳的结婚夥伴,你让我觉得自由。」除了感情上受到强烈的羁绊以外。 博佳也坐了起来。「智美,真正的婚姻里囊括的层面太多,那一个月的共处,不过只是避开了那些层面的一个虚假的婚姻外壳,那不能代表什麽。」 智美自有别的想法。「一般人的婚姻里所囊括的也许就真的是那麽多,但规矩是人定下来的,我们为什麽一定得照著世俗的观念生活呢?我们为什麽就不能沟通出一套属於我们自己,也适合我们彼此的婚姻关系呢?」 他有些明白了。「你想要什麽?」 「绝对的自由。」 「那麽不结婚会更好。」他说。智美要的自由,他给得很辛苦。 她摇摇头。「不,如果真是这样,那麽当初我就不会找你结婚了。」 他当然也明白。「除了自由,你还要什麽?」 智美开始说出她心中的婚姻蓝图:「我想我们可以发展出一段很不错的关系,我们不住在一起,但可以时常见面;我们不打扰彼此,但需要对方时,可以得到协助;我们不压抑对方的才能,只鼓励与支持;我们的婚姻里没有猜忌,只有信任;我们不浪费时间吵架,关於彼此的记忆只有欢笑……」她笑了笑,说:「我也想要你,博佳,我希望你可以不介意在我饥渴的时候使用你的身体,也许我们可以拥有正常的两性关系,这会有助於我们婚姻的和谐,你觉得怎麽样?这是不是很棒?」 博佳静静地听著智美构筑她的理想,心中的热情渐渐冷却,末了,他淡淡地道:「我觉得……你好像没有真正深爱过一个人。」 智美的笑容僵在唇边。 博佳整理好衣裳,站起来,说:「你不觉得这有一点可笑吗?对不起,智美,但这确实是我的感觉。」 智美怔愣地看著他。 博佳已经离开床边,往门外走。「我很後悔答应跟你结婚,因为这好像给了我们一种错觉,认为婚姻真的可以像你说的一样理想,但……智美,想像著你的婚姻蓝图,我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空虚,那样的婚姻里头好像没有爱,只有方便,方便在寂寞时互相安慰,方便在欲望觉醒时有一个人可以拥抱……对不起,智美,我真的不想这样子,我想我们还是维持目前的关系就好了,你要自由,你有了,我就不干涉你了,晚安。」 智美完全愣住了,她反应不过来。 博佳则头也不回地离开。 开著车奔驰在寂寥的街道上,他的心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明。他终於明白他为什麽彻夜失眠想著智美,却又无法接受她的提议了。 他不仅仅是喜欢她而已,他还爱上她了。 不爱的时候,什麽事都可以商量,然而一旦真正爱上了,他便无法再漠视他对爱情的渴望。他比需要自由更需要爱,但智美不要他的爱,她只要她的自由。 ☆     ☆     ☆ 他关上门,他的脚步声渐离渐远。 别走,博佳别走! 然而他走了,没再回头。 智美从头到尾一直端端跪坐在床上,许久,她才发现脸上有一抹湿痕。 啊,她怎麽流泪了。 只不过是被拒绝而已就流泪,这不像是她的作风啊。 ☆     ☆     ☆ 我觉得你好像没有真正深爱过一个人…… 博佳相信爱?! 智美最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但思及他的性格,她却开始被说服了。这个男人可能真的相信爱情。 在她所认识的众多男性友人里,有许多人成天把「爱」挂在嘴上,但真正相信爱情的人却没有半个——包括她在内。 如今她却遇上了这样一个男人。她想跟他维持一段关系,但这其中并不涉及感情,她只想要他的陪伴,但他却相信爱。 她初初认识他时,他并不是一个看重爱情的人,他自己也说过,他是理性凌驾感性的。是什麽让他改变了?为什麽以往他能够接受一桩没有爱、只有条件交换的婚姻,但当她提议让两人更进一步时,他却拒绝了? 冷静下来後,智美为之困惑不已。 赵姓男友来约,她随口问他:「丰臣,你爱我吗?」 赵丰臣魅力十足地笑道:「你是怎麽了?你真奇怪,以前你从没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以前她并不在乎。智美又问:「那麽你觉得我爱你吗?」 赵丰臣笑笑不答。「别傻,智美,爱情是虚幻不切实际的名词,关於这一点,我们应该都有共识才对。你最近深居简出,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你,快快回来,童智美,我想念以前那个你。」 智美对著话筒怔愣了好一会儿。 「明天是周末,一起出去玩,如何?」 回过神来,智美道:「不了,你约别人吧,我另有计画了。」说著,她挂上了电话。她相信赵丰臣不会落单的,他自有一大串名单等著他邀请。 洁西卡如往常一般,捧著鲜花和礼物来到她办公室。 「童,有人送花来。」 「喔。」她答应一声。 「还有人送了巧克力。」 「喔。」淡漠的。 「哇,一份首饰。」 「喔。」无动於衷的。 洁西卡停止报告,奇怪上司怎麽不太热中。「杨先生想知道你何时有空档?」 「暂时都没空。」智美淡淡地道。 耶?「那其它邀约呢?」 智美下了指示:「除了公事,其它的都推了吧。」 洁西卡忍不住「哗」了声。「童,你真的收心了是不?」她的花心上司竟然一连推掉了过去所有男友的约会,这太不寻常了。 智美不想多谈自己的私事,她转移话题道:「洁西卡,你还是跟以往一样那麽向往结婚吗?」 「是啊,童,你亲人真好,帮我介绍了很多不错的对象,我现在正和其中几位在约会呢。」她春风满面地道。 「哦,」智美好奇地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有什麽绝对必要的条件吗?」 洁西卡大方地说:「什麽条件也没有,童,我不给自己设限,在我的观念里,凡事总要试过了才知道,我还不知道什麽是我要的,但假使遇上了,我会知道的,那时候我就会知道什麽是适合我的,而我也打算顺其自然地接受。」 智美打量著她能干的助手,沉吟道:「你不渴望爱情?」 洁西卡笑了笑。「爱情?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总要等我遇到了,才能做打算。」 听了这一番话,智美不得不以一番新的角度来看她这位副手。 智美一直以为洁西卡浪漫过了头,如今她却惊觉她比任何人都还要实际不止一百倍,真真不可小觑。 「童,别烦恼。」洁西卡注意到她上司近来有些郁闷不乐,她道:「很多事情其实早有答案,你只是还没有留心去往意而已。」不好干涉太多,洁西卡悄悄告退。 是吗?很多事情早有答案? 看著洁西卡离去的背影,智美摇摇头,收拾起散漫的情绪,重新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     ☆     ☆ 周末休假,智美开著车来到郊区。 远离繁华的城市,城郊缓慢悠闲的步调感觉起来依然是这样的令人不适应。 产业道路上没有几辆车,但智美仍然放慢了车速,以免撞到突然从路旁冲出来的小孩或骑脚踏车的老人。 时间还很早,是早上六点半钟。 博佳或蹲或跪的在花园里替夏日的玫瑰除虫,屋前,汽车的引擎声隆隆作响,在这宓静的早晨里显得相当不协调。 车子熄火了,接下来是甩上车门「碰」地一声。 他眯起眼睛,从茂密的花丛里探出头来,早晨的阳光洒了他一身金粉,正对著阳光方向的双眼有些睁不开。 智美在玫瑰花丛後看见了他,脱了鞋,朝他挥了挥手,急走过来。 眼睛总算适应了光线,博佳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意料之外的脸孔。他有些意外,就那样呆站著,忘了打招呼。他不知道他居然这样想她。 见他没有反应?智美有些不知所措。她绞了绞手,咬著唇,低头看著隔在他们之间,高及腰部的玫瑰花丛。 「早啊。」她轻声道。 博佳看著他的玫瑰,许久,终於找回了声音。「早。」 支支吾吾了半天,智美开口道:「你在忙什麽?」 「替玫瑰除虫。」他说。 「喔。」笨死了,童智美,你忘了你今天要来做什麽的吗?快说呀!她催促著自己,但却迟迟无法开口。 博佳已经渐渐适应了智美在此的事实,他恢复了平时的镇静。「这麽早,你吃过早餐了吗?」 「呃,还没。」 博佳拍拍手上的泥土。「那麽吃蛋饼如何?」 智美抬起头,急急道:「呃,不用了,博佳,我不是来吃早餐的。」 博佳微笑。「没关系,我也还没吃,一起来吧。」说著,他向右绕过玫瑰丛要走出来。 智美连忙阻止他:「等、等一等,博佳。」 博佳停下脚步,隔著一片即将盛开的玫瑰看著她。 智美吁了口气,缓缓地道:「博佳,我……我是来道歉的,关於——」 「帮我煮一壶咖啡如何?」 「呃?」她困惑地看著他。 博佳朝她微微一笑。「我很久没喝到你煮的咖啡了,有点想念。」 「咖啡?喔,当然没问题了。」 「谢谢你。」博佳眼中有一抹温柔。 智美终於明白他的意思,也完全放松下来了。她陪著他走在玫瑰丛的两侧,走著走著,她突然停下来。 博佳自始至终都在观察著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停下脚步时,他也停了下来,耐心地等待著。 「我们……」智美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眸里。「依然是朋友?」 博佳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他摘下一朵盛开的玫瑰送给她。 盛夏玫瑰的回答。 ☆     ☆     ☆ 他们之间因为这一朵盛夏绽放的玫瑰而有了奇妙的转变。 回到比一开始还要开始的阶段,不理会那权宜性的婚约以及发生在婚姻当中的种种不愉快,友谊迅速在两人之间滋长。 面对这样的转变,她与他都不感到立意外,毕竟在开始的时候,他们便对彼此有著最单纯的好感。如今只是回到当初那个自然相遇的轨道上罢了。 童智美依然是那个成天为工作忙碌的都会女性,而庞博佳也依然是那个成天拈花惹草的园丁。他可能永远搞不懂何以她必须时常在令人厌烦的社交圈里打转,而她可能也永远不能明白在烈日下拔草除虫的单纯乐趣。 但无妨,在婚姻的组合之外,他们可以成为非常棒的朋友,或者……情侣。 虽然大多时候,他们都各自为政,但闲暇时,他们会一起吃饭。有时是她到他那里找他,有时则是他到她住处为她下厨。 两人偶尔也相约到电影院看片。 甚至,偶尔,智美也会陪他一起到山上植物园工作以及拜访朋友。 然而她最喜欢的还是与他一起盘据在床铺上玩大富翁和下棋,玩到两个人都爱困的睡著,隔天醒来时发现他们躺在彼此的怀抱里,然後看著对方的笑容互道早安。 开始谈恋爱了。 这是他们谁也意想不到的发展,但它就是发生了,而且是这麽这麽真实。 谁也无法否认跟对方在一起的感觉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幸福。 那是一种单纯的喜悦。 智美一直想吻博佳,现在她吻到了。 哗,跟她想像中一样好。 9 接到智美的越洋电话,博佳著实有些讶异。 智美随上司到上海考察两星期,预计下礼拜日来,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他没有半点她的音讯。一方面是因为她没留下任何在上海的联络方式,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素来没有习惯向人报备自己的行踪……她是不羁的风。很久以前他就认知到这一点,也接受了她这样的率性。 时序已由盛夏进入了深秋,他们也认识近半个年头了。 他们之间,虽存在著一种不容易割舍的情分,但两人都不是怕寂寞的人。不像一般谈恋爱的人必须成天黏在一起才能证明你爱我、我爱你,博佳甚至不认为智美爱他,但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确确实实有一种恋爱的心情,这种心情足以让他了解到他是爱她的。 不用很常在一起,只需要确定对方的心中有自己的存在。这分存在,甚至不需要很多。 所以当她到上海去时,他虽然渴望,但却一点也没巴望她会打电话回来。毕竟要求一阵不羁的风要记得打电话向某人报备行踪本来就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是她打电话回来了。 博佳彷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加快了好几倍。 「你好吗?」不知是否是因为身在异地的关系,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博佳听见自己颤颤地回答说:「很好,你呢?」 「还不错,上海很好玩,我想就算以後公司派我长期到这里工作我也不会太排斥。这里万事待举,百废俱兴,前途大有可为。」 「喔,那很好。」听起来她如鱼得水。 接著博佳又听智美叨叨絮絮地聊著上海的工作和生活琐事,他都只是站在听众的立场,完全没有介入。 讲著讲著,智美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但是……」 「嗯?」 她轻轻叹息一声。「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总是有些寂寞。」 智美坐在饭店的窗台上,拿著电话看著高悬在夜空中的皎皎明月。「博佳,看看窗外的月光。」 「嗯?」博佳依言拿著电话走到窗前,今夜的月娘皎洁如昔。 「看见了吗?」她问。 「看见了。」 「真好。」她说。 更好?博佳有些不明白。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智美难得感性地说:「知道有人跟我看著一样的月光,我的心好像比较温暖了些……才十月分,这里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博佳不愿错解智美的心情。「你是否……想念我?」所以才打这通电话过来? 智美愣了下,心里一个长久便存在的疑问顿时有了答案。「怎会这麽问呢?」她说。 博佳刚要往心湖深处退缩,智美便道: 「是否你也想念我?」 她在等待著,他不得不给她一个答覆。但当他意识到她说的是「你也想念」的时候,他开怀了。她说的是你「也」。 等不到他的回应,她说:「我还以为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这麽个理性凌驾感性的人;可,即使再理性的人,好像也无法完全抵抗寂寞这种东西。」她轻叹道:「博佳,人为什麽会寂寞?」 「我不知道。」顿了顿,他说:「不过若人类真的是亚当和夏娃的後代,那麽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察觉到这个问题了,不然它不会替亚当再造出一个夏娃,你说是不是?」 她一直错认庞博佳这个男人理性凌驾感性,相处後,她才发现他虽然理智,却又比任何人都要感性。若非有那样多的感性,他怎会跟花草讲话?若非感性,他又怎会搬出这样一个「寂寞源头学说」? 其实他也很难懂啊。 智美嗤笑道:「男人的上帝造人论。」她说:「说起人类的起源,我比较倾向於信仰女娲造人的神话,起码那比较公平些。每个人都是用泥巴做的,没有谁是谁的肋骨这种不平等的问题。」 博佳笑道:「关於人类是怎麽产生的,这似乎是个很需要花时间来讨论的议题。」此时此刻,若她就在眼前,两人一起辩论想必会很有趣。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偏偏只维系著一条电话缆线,这维系脆弱得随时都可能断裂。 「智美,早点回来。」 智美本意欲雄辩一番,但听得博佳这样说,她的心突然柔软了,「晚安,博佳,有空时记得抬头看看月亮。」顺便想想她。 「晚安,智美,早点睡。」 智美微笑地挂断了电话。 放任自己沉浸在思念的心情里,她细细品味著这难得的经验。 对她来说,牵记著一个人与让一个人牵记著自己,都是生平第一遭。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这麽想要结束工作,回到一个人身边的感觉。 对於庞博佳,她真的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已吗? ☆     ☆     ☆ 这样的疑问一直伴随著智美回到台湾。 在俱乐部的韵律教室里,苏安桐大声道:「当然不是喽,你怎麽会这麽想?」 两人一边跟随著老师跳有氧舞蹈,一边喘著气,颅著空档聊天。 总算,一段热舞结束,两人边擦汗边喝著水,智美倚著栏杆,困惑地道:「不然你一直挖我和博佳的事情做什麽?」如果不是想拿去填版面,安桐干嘛这麽拼命地想知道她跟博佳之间的发展? 安桐大喊冤枉地道:「因为好奇嘛,你什麽时候引荐你那位庞先生让我认识认识?」 智美好笑地道:「你认识他做什麽?他又不是什麽影剧名人,没有什麽八卦消息可以提供你们报社。」 安桐仰著头喘气说:「我也不打算写他。只是我三不五时听你提起那位庞先生,以我这样容易对人产生好奇的性格,我自然想见见他,说不定他正是我寻找已久的Mr.Right!我光是听你口述,我几乎已经认定他就是我苏安桐心目中最理想的头号老公人选了。」 智美假意地咳了咳。「那你一定要失望了,他已经死会了。」 「你是指他跟你?」眨眨眼,安桐笑道:「你们不是有名无实吗?反正权宜性的婚姻随时都可以注销,我不会在乎的——好不好?找个时间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介绍安桐和博佳认识?智美下意识排拒这样的想法。 观察著智美的表情,安桐笑问:「你不会舍不得吧?」 原以为智美会否认,没料到她竟回答她说:「我当然会。」 安桐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会?你会什麽?」 智美笑道:「放弃吧,苏安桐,朋友夫,不可戏。除非博佳自己要求离婚,不然我是不会把他让给别人的。」 「哦?」安桐转动著眼珠子。 智美强悍地道:「他是我的。」 安桐击了下掌,抱著智美的手臂道:「快,智美,打电话约他出来,我太想见见他了!」 智美佯怒瞪她一眼。「都说不让给别人了。」 「只是看看而已嘛。」她央求。 「不。」 「不?」真难以置信。「你何时变得这麽小气啊?」 智美呵呵笑道:「不。」她拎起水罐,往更衣室走去。 安桐嘟嚷著跟在智美身後,直念著她重色轻友。 十分钟後,两人换好了衣服,相偕离开俱乐部。 走到大楼门口时,智美突然想到什麽,她「啊」了声,脚步倏地定住。 安桐不解地看向她。「怎麽了?」 她忘了她今天跟博佳约在俱乐部的大楼前见面了。 此时等候在外的博佳已经看见她,朝她走了过来。 看来是躲不掉了。智美摊摊手,指著博佳道:「喏,你想见的那位庞先生朝这里走过来了。」 安桐顺著智美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准确无误地看见一名沉稳内敛的男子,她一看见他,便知道他正是她欣赏的那一型。她推推智美的手,低声问:「你真的不能让一让吗?」 智美非常坚决地说:「不好意思,这一位是我先看见的,你下手太慢了。」 「智美。」博佳已经走到她面前了。 庞博佳外型虽然不算抢眼,但他身上有一种只消一眼,就能让人觉得信赖的气质。这种人,当情人可能略嫌木讷,但绝对是当老公的好人选。智美真有眼光。 观察出心得,安桐笑了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庞先生,久仰久仰,我是苏安桐,智美的朋友。」 博佳这才注意到智美身旁有人。他笑著握了握安桐等候已久的手:「苏小姐,幸会。」 安桐的血液里天生带了点找碴的性格,她眉目嫣然道:「不知道庞先生结婚了没有,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很乐立息毛遂自荐。」 智美觉得好笑,这安桐跟洁西卡一样,想结婚想疯了。她故意抱住博佳的手臂,藉此宣告所有权。 博佳只是淡淡地笑:「很抱歉,苏小姐,我们要一起去吃饭,你要一起来吗?」 安桐很想点头,但她终究还是摇摇头。玩笑开到这个程度就够了。 「改天吧。」她说:「我还没打算改行当电灯泡。」 智美与博佳相偕离去。 安桐万分欣羡地看著他们,唉,不知道她什麽时候才会遇到她的Mr Right? 低头打量自己一番,咦,她的条件也很不错啊,为什麽她都二十五岁了还交不到半个男朋友? 不行不行,她可得再加把劲。 ☆     ☆     ☆ 智美难得和博佳在外头的餐厅吃饭。 在餐厅吃饭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不用亲自下厨和洗碗。 他们选在一家静谧的小餐厅用餐,饭後,时间还早,两人一同散步回智美在东区的公寓。 手挽著手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 十一月,已经感受得到冬天的脚步了,看来今年冬天会比往年冷一些。这样比较好,冬天应该就是要冷一点才有味道。 尽管夜里的街道上有些冷,但他们还是刻意放缓了彼此的脚步。这样与一个人携手散步,於他、於她,都是头一遭。他们都想知道此时此刻的这种感觉,跟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有什麽不一样? 好像自这个世界抽离开来,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但与他们不再相干。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一种互相依偎的感觉,既脆弱又坚固。 让人不禁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一直到回到智美公寓的大楼楼下,两人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对彼此微微一笑。搭电梯回到八楼,在公寓门口,智美掏出钥匙打算开门,博佳出声道:「智美,生日快乐。」 智美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省悟过来。「今天?我生日?」 博佳望著她,笑得好温柔。 「我都忘了。」她瞪大眼,「你怎麽会知道?」仔细一想,他们以往并不常在外头的餐厅吃饭,该不会是因为今天是她生日,所以他才特意安排的吧? 「我们结婚时,我看了一眼你的出生日期。」 只看一眼就记住啦。看著他带笑的眼,霎时她完全明白了,他真的为她这麽做了。 博佳自她愕然的手中接过那串快掉下来的钥匙。 惊愕过後,是一股暖流洋溢在心头。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生日是否有蛋糕庆祝,也记不住确切的日期,然而他特意安排的惊喜仍让她感动莫名。 他低头,抵著她的秀额低声问:「寿星想要什麽生日礼物?」 若照中国人的计年习俗,逢九跳过,她已经三十岁了。对不想变老的女人来说,三十岁的生日实在是没什麽好庆祝的。 智美圈住他的腰,把他拉近自己,又叹又笑地问:「礼物……真的开口就有?」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他很实际地说:「能力所及的,一定想办法送给你。」 「有没有蛋糕?」 「放在你的冰箱里。」 等等,「你什麽时候过来的?」他没她的钥匙啊。 博佳笑道:「下午我请管理员帮我开门。」 又是老王!真相大白,但智美发现她竟然不生气。 一双大眼溜溜地转著,她边打量著面前这男人,唇角一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好极了,」她说:「我刚好有个很想要的东西。」 「只要我能力所及——」 「保证你可以。」智美接过他手中的钥匙,胡乱塞进皮包里,推著他往电梯走。「快,我们得买一样东西。」 「智美?」博佳一头雾水的被推进电梯里。 智美按下一楼的灯键,电梯迅速往下降。到了一楼後,她拉著他往大楼附近最近的便利商店走去。 博佳愈来愈迷惑,智美究竟要买什麽? 进了便利商店後,谜底解开了。 她买了一盒保险套。「付帐啊,亲爱的。」 博佳俊脸泛红。「你买这个做什麽?」 智美怡然自得地道:「你不是说要送我礼物吗?」 「礼物?」顾不得柜台的收银小姐好奇的眼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博佳困窘地问:「这个?」 「谁说是这个。」智美推了推他。「快付钱啦。」 博佳只得掏钱付帐,然後拉著智美尽可能快速地逃离现场。 智美差点笑岔了气,而他还是莫名所以。 智美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好,时间宝贵,我们快回去。」然後又拉著他赶场似的回到她的公寓。 博佳跟著她团团转著。好端端一个生日夜,浪漫的气氛此时已荡然无存。「智美?」她在忙什麽? 开门,进房;关门,落锁。 好了,她准备好了。转身面对他,她咧开嘴道:「庞博佳,你说话算话吗?」 虽然困惑,他还是回答她:「当然。」 智美走向他。「那麽我现在就要你送我礼物。」 博佳迷惘地看著她,「你到底要我送你什麽?」当然不会是保险套了。 智美勾住他的脖子。「傻瓜,你还没想到吗?快点动手呀,动嘴也可以,总之,我要你,至於保险套当然是你要用的嘛。」 博佳真的愣住了。「智美,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了,她拉下他的头,咬了咬他的嘴。见他呆若木鸡,她真想捶他。「庞博佳,你到底吻不吻我?」 当然想。博佳总算回神过来,他一把抱起她。「到卧房去,这里有点亮。」 智美绽放出胜利的笑,顺手将房里的灯给关上。 这是她所收过最好的一个生日礼物了。 记得待会儿许愿时,她一定要许一个愿——她希望……希望可以和他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她真害怕改变,希望他们之间这种既是朋友又是恋人的关系可以维续下去。起码维持的久一点,有多久算多久。 ☆     ☆     ☆ 结果,智美与博佳这样的恋人关系维持了近两年。 两年,足够让很多事情产生变化。 例如——洁西卡不再想要结婚了,但她已大腹便便,随时准备当未婚妈妈。 又例如那与智美曾经有著共同理想,游戏人间的赵公子赵丰臣,居然寄了一张喜帖给智美,邀请她参加他的婚礼。 智美接到赵公子的帖子时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打电话过去,才发现他是真的要结婚了。问他怎麽回事,赵丰臣说:「老了,再不结婚就太晚了。」两年前,三十岁的赵公子还声称不到四十绝不结婚的哩。 真是奇怪,想结婚的不结婚了,不想结婚的偏偏又结婚了。 智美不得不感叹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何需用到十年,短短两年已见真章。 就连苏安桐都遇到了一个男人,尽管这人不是她一直在等待的Mr.Right,她还是不顾一切爱上了他。 两年,小孩大了些,大人老了些。 智美常去的那一家咖啡馆已经改装了三次,最近正在做第四次整修。 台北站前那座历史久远的天桥也在这两年之中的某一段时间里被政府拆掉了。 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只有她和博佳之间没有改变,依然是朋友,也是恋人。 上回和博佳一起在路上遇到安桐,她说:「你们居然还是老样子。」语气里有十足十的难以置信与羡艳。 看著周遭的人所历经的人事变化,智美不止一次问自己,她跟博佳之间真的什麽也没有改变吗? 虽然童智美依然是那个成天为工作繁忙的都会女性,而庞博佳也依然是那个成天拈花惹草的园丁。 他依然不能陪她在令人厌烦的社交圈里打转,而她仍旧不能喜欢在烈日下拔草除虫的单纯乐趣。 但他们互相尊重,包括对方的生活领域、兴趣,乃至专业素养与政治理念、生活观。 他们依然是「不适合」的两个个体,但智美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完全「适合」的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是需要包容以及尊重的。 她改变了吗? 很多人都认为没有。 她依然率性不羁,热爱自由。 博佳很明白这一点,他给她自由。 没有多少男人能够做到给另一伴完全的自由空间,智美心里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只可能有一个庞博佳。 而她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他。 10 来到温哥华已经五天了。 前四天,她都在忙著处理加拿大分公司考察的事,一直到昨天才清闲下来。回台湾前,她有几天的时间可以在温埠度个假。 智美拿著一张抄写著地址的纸条,在华人社区里寻找著。她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拿到这地址,只希望在回台湾前她能够找到她所要找的,不会白费了工夫。 这一带的华人移民多半有一定的身家背景,并不穷困潦倒,在温埠有著不错的发展。 循著地址,智美来到一栋白色洋房前,对照地址无误後,她按下门铃。 不久,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前来应门。见门前站著一名陌生女子,她迟疑地道: 「请问……有什麽事吗?」 智美弯身打了个招呼,笑道:「请问邱颖娳小姐住在这里吗?」 女子脸上写满了疑惑。「你是谁?找她有什麽事?」 智美淡淡地打量著面前这位女子,发现她真的很美,比照片里还美,但跟她完全是不同型的人,智美非常高兴她这个发现。「我是她一个朋友的朋友,因为正好出差来温哥华,所以想顺道来拜访。」 「朋友?哪个朋友?」女子不解地看著智美。 智美迟疑了片刻,半晌,她轻声地问:「你还记得庞博佳吗?」见女子脸色倏地泛白,智美就知道答案了。 「你、你是谁?」她紧张地看著她。 智美见她脸色那样苍白,不禁安抚道: 「你别怕,我没有恶意,邱小姐,我只是想跟你聊一聊。愿意请我喝杯茶吗?」 邱颖娳犹豫了好半晌,才缓缓地退开一步,让智美进屋。 端了茶出来,邱颖蜊紧张得连端著拖盘的手都在抖。 怕热茶水溢了出来,智美连忙接过拖盘,将之安稳地放在茶几上,并且自动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她。 邱颖娳看著手上的杯子。「他……他好吗?」 「你关心他吗?」 「我……我对他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豆大的眼泪滴进茶杯里。 「你先别哭,他很好,我这次来,他完全不知情,而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你、你来是……」 「我来,是为了想更加地了解他。很抱歉我雇用私家侦探查了你的地址。」智美看著她道:「你愿意告诉我当年的那件事吗?」 虽说每个人都有过去,她也不在乎他的过去,但从他、庞大姊、其他人口中片片断断听到的那些事却困扰著她。使她印象中的庞博佳与她所认识的那个庞博佳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她迟早必须前来将一切完整地拼凑起来。 她想要爱他,爱全部的他。 「了解他?」邱颖娳静静地打量了智美好一会儿。「我明白了,我可以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故事有些久远了,请给我时间整理一下。」 智美给了她心理准备的时间,然後,她随著她断断续续的叙述,拼凑起了一切,也总算明白博佳心里那块恒久无法愈合的伤是什麽所造成的了。 尽管错不在他,但他对那个流掉的孩子一直存有一分歉疚。 这其实不难理解。 博佳太温柔。 如果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切,智美希望时间也能治愈他心中的伤。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下意识地,她摸了摸仍然平坦的肚子。 希望孩子的爹已经有办法接受他即将到来的消息了。 她可是花了好多时间一再给自己心理建设後才接受这个「意外」的。 这真的是「意外」,她从来就没有怀孕的打算。 生育是女人窈窕身材的大敌,她昏了头才会生孩子,可天晓得这个「意外」是怎麽造成的? 他们每次在一起都有作防护措施啊,不知道是哪一牌的保险套出了差错。保险套商人在贩售商品时真应该为消费者投保「意外险」才是。 从不甘不愿到渐渐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智美除了哀叹倒楣外,也只能祈祷她未来的生活不会因为肚里这性别未卜的小家伙而天翻地覆。 ☆     ☆     ☆ 第三次了,智美挂上电话。 试了三次,智美还是不敢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博佳。在这样下去,不用她说,他自己就会看出来了。到时候,只怕他会更加震惊。 她认为最好还是让他有点心理准备。 「洁西卡,你肚子看起来好大,预产期是什麽时候,我拜托你赶快把产假请一请,回家里待产好不好?」 原本她就很怕看见一个孕妇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彷佛随时都要摔跤或发生什麽危险的事,现在自己也中了奖,她更是无法忍受看见洁西卡原本姣好的身段因为怀孕而变成像袋鼠般臃肿。 洁西卡把一堆文件放到智美的办公桌上。「我还有一个半月才生,现在就回家里待产,我会无聊死。」 「可你在这里,令我神经紧张。」智美投降地举起双手。「你可不可以坐下来休息,别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很抱歉令你神经紧张。」洁西卡笑道:「但医生建议我多运动、多走路,为了让生产时可以顺利一点,我还是听医生的话比较好。」 「喝,真是大胆,竟敢违逆上司!」智美拍案道:「坐下,我命令你立刻坐下,随便你喝茶看报纸。」 「真是的,当孕妇最大的坏处就是一点自由也没有。」洁西卡唠唠叨叨地坐了下来。不过她看的不是报纸,而是《准妈妈的二十项育儿法则》,和一堆育儿书籍。 智美认命地坐在办公桌後作牛作马——因为她突然有预感,可能再过几个月,她也要抱怨当孕妇没有自由了。 翻了翻手上的育儿书,洁西卡随口问道:「童,听说上头有意派你到上海掌事,你去不去?」 智美想去想得要命,但现在她…… 派驻上海起码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虽然薪水加了十五%,职等也升一级,工作又富挑战性,任何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都会想去试试看,但…… 「我不能去。」她郁闷极了。 「咦?」洁西卡抬起头来。「为什麽?」 智美闷闷地道:「我有「家累」。」 洁西卡挑了挑眉。「你是指你那位「放牛吃草」的庞先生?他算什麽「家累」?」 智美低头看著肚子说:「可能还有另外一位「庞先生」呢。」洁西卡说的没错,当孕妇真的是一点自由也没有。 要戒菸戒酒了,安眠药也不能乱吃,还得开始吃一些有营养却不怎麽好吃的食物,放弃掉一些没营养但好吃的垃圾速食……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辛苦啊!接下来七个月真不知要怎麽过? ☆     ☆     ☆ 智美作梦也没有想到当她终於鼓起勇气告诉博佳她怀孕时,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在花园里找到他,然後将怀孕的事告诉他。 之後,他目瞪口呆地问:「你怀孕了?」 「对。」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再说一次也无妨。 「你怀孕了?」他不置信的。 「对。」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又转过头来。「你真的怀孕了?」 「对。」 「你——」 「对、对、对,不管你再问几次,答案都不会变,我怀孕了。」智美觉得好气又好笑,她要说几次他才会相信?指著他的胸膛道:「你听清楚了没,庞先生,我怀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 孰料博佳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他抛下智美,转身走进屋里,大门「砰」一声地关上。 智美莫名所以地看著紧闭的大门。 他这是什麽意思? 他在生气吗?拜托,他有什麽资格啊,该生气的是她耶。 她早有准备他会有一些奇怪的反应,但她没想到他居然会生气! 有些生气的,她追进屋子里,追上楼,追到他房里。「庞博佳——」 她推开他房门,发现他面无血色地坐在床缘,双手放在膝上,拳头紧握著。智美仔细一看,这才发现他哪里是在生气,他根本是吓坏了。 「噢,博佳……」她走向他,想鼓励他、安慰他。他在怕什麽呢? 她一走近,他便一把抱住她。「智美,对不起……」 抚著他的头发,智美困惑地问:「对不起什麽?」 他的脸埋在她胸前,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知道你没有生育的打算,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这是意外,对不起,智美……请你千万别堕胎,我——」 「谁说我要堕胎?」他怕她不要这个孩子吗? 也是,以她的个性来看,断定她堕胎的可能性是满高的。她是从没打算要生育,可那也不代表假使她不小心弄大了肚子,她就真的会去人工流产啊。 博佳两眼瞪著她瞧。 智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抚著肚子道: 「博佳,你听仔细了,我没有要堕胎,也从来都不打算这麽做。」堕胎就跟生小孩一样,都不在她计画好的行事历里。 「智美……」 「嘘,听说我。」智美知道她唯一争取自己权利的时候只剩下现在,她必须把握机会。「首先,我不准你因为我怀孕了就限制我不能往东、不能往西;其次,我不准你因为我怀孕了就逼我一定要吃这个、吃那个,再来,我不准你因为我怀孕了就成天紧张兮兮地在我身边跟前跟後,我要你对待我就跟我还没怀孕以前一模一样,你听清楚了吗?准爸爸?」 博佳花了一点时间才将智美的话完全消化进脑子里。「我听错了吗?智美,你真的打算生下孩子?」 智美发现她得再加上一条但书。「还有,我不准你一直怀疑我说的话。你不觉得一句话重复讲两遍,很烦吗?」 博佳真想再确定一次,但他只能紧紧地抱住她,竭力压抑著心中的狂喜与难以置信。「智美……我好像在作梦,有这麽美好的梦吗?」 对於他的反应,智美是既心疼又怜惜。「傻瓜,七个月後,你就知道刚出生的婴儿有多折磨人了,这个梦一点都不好,你最好准备半夜起来喂你儿子吃奶了。」因为她可不准备牺牲睡眠时间来伺候小祖宗。 博佳抱著她,脸上还挂著不可思议的笑。「七个月?这麽说,你已经怀孕两个月喽……哇,等一等,这样一来我们得赶快结婚才行,不然孩子生下来会变成非婚生子……」 智美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麽呀?博佳,我们早结婚了,你忘了吗?」 「啊,对哦。」博佳真的是忘掉了。这实在不能怪他,过去两年来他们既像是朋友,又像是恋人,总而言之就不像夫妻,今天他又突然知道自己即将当父亲,他高兴到有些糊涂了。 智美忍不住笑道:「傻瓜。」 「我太高兴了!但……」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智美,你没有变,你还是那个率性不羁的女子,是什麽原因让你愿意作这样的牺牲?」 「牺牲?!你真这麽认为?」她玩著他的衣襟。 「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是跟当初一样,谈婚姻,你受不了,但谈恋爱,你倒还满乐在其中。」他蹙著眉说,有些抱怨意味的。 智美大笑。「谈情说爱是比柴米油盐来得吸引人,这是事实啊。你敢说你没有也「乐在其中」?」 看著他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她道:「时间真的会带来很多改变,是不是?」 不待他领悟过来,她又道: 「刚遇见你的那时候,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踏入婚姻;接著,我嫁给你,发现跟你在一起好像也没想像中那麽糟;再接著,又不小心喜欢上你,那种彬彬有礼的婚姻生活开始教人生厌,我想要更进一步,更亲近你一点,但你却拒绝我 害我伤心了好一阵子。」 说著,她瞅了他一眼。 「还好你迷途知返,跟你谈恋爱真是开心,本来想说如果可以这样一辈子谈恋爱下去那也很不错,但中途出现了目前这个意外,所以我想让计画小小拐个弯,也还可以接受——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 对於她的解释,博佳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她有她的想法,他不能阻止或否定。 「我爱你。」这是他唯一想告诉她的。 「我也爱你。」她出乎他意料之外,也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道。「真不错,是不是?讲了那麽多,就这句话最重要,你只要记住这一句就好了。」啊,原来事情这麽简单,她其实早就爱他,只是一直没去留意,所以疏忽了。 博佳就跟刚刚智美告诉他她怀孕时一样震惊。 「你也爱我?」 「对。」智美愈加肯定地道。 简直无法置信。「你真的爱我?」 「对。」怎麽,有疑问吗? 「你真的爱我?」 「对、对、对。」咦,这对白好熟悉啊。智美叉著腰道:「我爱你,庞先生,我不介意将这句话重复几次,你大可直接开口要求,用不著装傻装得这麽辛苦。」 伎俩被识破了,博佳显得有些腼腆。 智美勾住他的手臂说:「别害羞了,夥伴,如果你真的有你表现得这麽害羞的话,我会怀孕吗?走吧,陪我去医院产检,看看我肚里这家伙打算什麽时候来加盟我们的家庭事业。」 博佳忍不住笑道:「你真的找对合夥人了,嗯?」 智美甜甜地道:「别臭美了,先说好喔,我每次产检你都得陪我去,我不准你让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怀孕这件事。」 博佳点头称是。 直到现在他还是晕陶陶,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 智美拉著他走了几步,突然她想到一个问题,她停下来,问说:「博佳,你有没有想过,人为什麽要结婚?」 以前若问庞博佳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但现在,他回答她说:「当然是为了想要幸福啊。」 啊,幸福…… 总是想要过得比现在更好,总是对未来有一分憧憬。 智美细细咀嚼著这两个字。 当医生告诉他们宝宝将在二十八周後出生时,她看著身边的他,庞博佳,她的好夥伴,她突然确确实实地领略到了那种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感觉。 这领略来的有些迟,但总还不晚。 即使她还是觉得她结婚时,好像有一点昏了头,但当博佳脸上露出愉悦的微笑,忍不住的,她也跟著笑了。 也许很多事情真的要等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有答案吧。她得开始学著别在事情未发生前下定论,她相信她绝对有面对任何危机的能力。 低头看著仍然平坦的小腹,智美在心里悄声地道: 「小家伙,二十八周後,等你来!」 全书完 後 记 其实,许多应该发生的情节没有发生。限於篇幅与为了维持故事的完整性,所以只得……忍痛「藏私」了。 基本上我认为本故事是有些洒狗血的。 相亲结婚是很老套的剧情,权宜婚姻的设计更是惯见的公式,但是,我就是想写这样的故事,就是想看一对不婚男女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步入婚姻後所发生的故事。所以我把重点摆在「婚後」,写他们的婚姻生活,写他们的改变。 如我在序中说的,故事起源於一个问题的追索。所以一开始动笔时,并未事先设定好结局,我一边写一边烦恼,不知道该怎麽收尾,眼看著故事的进行愈来愈接近尾声,我其的非常非常的困扰,因为我还是没有办法决定书中人物要作怎麽样的选择。虽说我写故事时也总是很少预设结局,总是在写作过程中顺著角色的自由意志发展,但这个故事涉及我欲追问的答案,所以只得在人物的意愿与我的意愿中拔河,非常辛苦。 结局的版本一——智美舆博佳终於决定两个人在这样纠缠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他们决议签字离婚,再享受了一段愉快的爱情後,各奔前程。(不过,这样写我大概会被丢鸡蛋吧。虽说此举可造福鸡蛋业者,促进经济发展,但为了避免暴殄天物……啊,离题了,再把话题拉回来。) 於是,有了版本二——他们陷入热恋之中,决定抛弃这段权宜性的婚姻,重新再结婚一次。而这次的婚姻,将是他们自愿的,自由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自标,爱情比较重要。(我很想这麽写,但是对不起,智美首先跳出来说no,她怎麽可能浪费时间这麽做,离婚再结婚,啧,多此一举。) 於是,有了版本三——两个人继续过著甜蜜的分居生活,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数,选择顺其自然,不刻意改变。(换句话说,就是没有结局的结局。真抱歉,请别对我丢鸡蛋,这可不是我的选择,我只是尊重两位主角的决定罢了。他们说他们都还健在,不想太快被写入「历史」,我也拿他们莫可奈何啊,啊哈哈哈!) 或许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会产生改变吧。但这也很难说,毕竟,博佳虽然爱智美,百分百愿意照顾她,但智美虽是一个能够享受男人照顾的女人,她却不是那种一定要依赖男人照顾才能活下去的女人,老实说,她有些牛,所以很难捉摸。我也不确定她下一步会怎麽做,但只要她想得到的,她会尽全力去争取,绝不让自己有遗憾,所以我们都不必为她担心,她未来会过得很好。 比较不好的人是我,我为了自已的一个疑问而写这个故事,但写到最後,我依然不确定我的答案是什麽?在书里,我可以有很多颠覆的想法,但基本上我还是很传统的,婚姻对我来说,仍然令人向往。或许就跟智美说的一样,很多事情都要等亲身经历过了才会有答案,在事情未发生前,自我设限不是明智的作法。自己的人生,选择了就不要後悔,是我唯一的坚持。 八月底完成这个故事,紧接著九月分就发生了一连串事件,九月似乎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月分,两年前的地震,今年美国的911与纳莉风灾,在在都令人感到沉重。 大多数的我们都是平凡人,没有办法决定世局的演变,对於未来的不确定无法不感到无奈与哀伤,有几回我几欲停笔,无法再书写,直到我告诉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经营自已的生命,善用它,直到永远,不管永远有多远。 让我们一起为这个世界共同祈祷,祈福。 祝福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咕得掰^_^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